话说龙在田听了,不住的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!若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,如何用得着捉拿?那强盗是你认识的人,并且是你心里极钦仰的人,你能猜得出么?”盛大想了一想,低声问道:“难道就是张教师吗?”龙在田哈哈大笑道:“你越猜越离经了。论人品他不至如此,论本领也不能如此。我和几个朋友,费了七日夜的工夫,才查出那强盗姓王名国桢,原来就住在李九少爷公馆里。”
盛大听到这里,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:“是他吗?李九不是要求拜他为师,他还推辞不肯的吗?我就在出事的那日白天里,曾见了那王国桢一面,听他说了很多的话。我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上等人,并佩服他是一个有道法有神通的人,何以竟会做强盗呢?你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,靠得住么?”
龙在田笑道:“这是好玩的事吗?靠不住我怎敢乱说。在一个礼拜之前,有一日我独自去看李九爷;各门房拦阻我,说九爷有事不能见客。我当时并没要紧的事,原可不与李九爷会面的,但因那时曾听得有人说:‘李公馆里来了一个剑侠,收李九爷做徒弟,正在传授剑术。’我听了不相信,所以到李公馆去。见门房这么说,我便向门房及李家当差的打听。好在他家的人,对我的感情都还好,将那剑侠王国桢的来历举动,一一说给我听。并说就在这日还显了一种很大的本领,能将几张三寸来长的纸条黏贴在门台上,门即和生铁铸的一样;任凭有多大的气力,不能推动半分。我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,他们都说确是亲眼看见的。
“我这日虽没见着李九爷和王国桢,只是心里总不免怀疑这王国桢的行径。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剑侠,为什么要那么藏头露尾的,被捕到巡捕房里去?住在客栈里,无端现出些可疑的举动来,是何用意呢?这时我已疑心他不是一个正路人物。自从府上的念珠珠花被盗之后,我一面派人四处密访,一面亲访彭庶白,邀彭庶白到一新商号去会柳惕安,问柳惕安认不认识王国桢。柳惕安说不认识。我把王国桢在客栈里的情形说出来。柳惕安道:‘这人恐怕是一个在江湖上行术卖道的,不然便是一个黑道上的朋友。’我随将府上被盗的事说给他听。他笑道:‘盛大爷与李九爷是一样的大少爷脾气,我若是王国桢一样的人,早已搬到他盛公馆里住去了。因为我不与王国桢一样,盛太爷便懒得和我来往了。’
盛大听了笑道:“我何尝是懒得和他来往,他懒得与我来往罢了。”
龙在田道:“我便说:‘倘若有你住在盛公馆里,他老太太的念珠,大少奶奶的珠花,也不至被人盗去了。于今我很疑心王国桢不是好东西,打算破几昼夜的工夫,暗地侦查他的行动。不过明知道他的能为,比我高强得多,我一个绝对付不了;求你冲着盛大爷的面子,出面把这案子办穿。’柳惕安真不愧是个义侠汉子,当即慨然答应道:‘他这种举动,败坏剑侠的声名。我不知道便罢了,知道是万不能放他过去的。但是我们得十分小心,不可打草惊蛇,给他知道了。’庶白道:‘你两人在暗中侦察他的举动,我还可以助一臂之力;求李九介绍去拜他为师,每日去与他盘桓,也或者能看出些破绽来。’我说:‘你愿意去做个内应,是再好没有的了。’当下商议好了,即各自着手侦察。
“最初三日,我和柳惕安都不曾查出什么来。只庶白对我们说,他第一日去会李九,名片拿进去又退出来;一连三次,李九被缠不过才见了。庶白见面便正色说道:‘我一向把你老九当一个血性朋友,和亲哥子一般恭敬,谁知你竟是一个专讲自私自利的人。’李九听了诧异道:‘我何尝干过自私自利的事,你不要这么胡乱责备人。’庶白道:‘你还不承认自私自利吗?你拜了一个剑侠做老师,为什么关了门不见客?你与我交朋友这么多年,岂不知道我的性格。我是多年就希望遇见剑侠,而始终遇不着的。这话也常对你谈过,你既有这种遇合,就应该使人通知我才对。何以我来了,你还挡驾不见呢?你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?’
“李九笑道:‘你为这事责备我自私自利,真是冤枉透了!我至今尚不曾拜师,你只知道剑侠不容易遇着,那里知道就遇着了,要他肯承认你是他的徒弟,比登天还难呢。’庶白道:‘这道理我也知道。我早已听人说过,他们收徒弟选择甚苛,完全看各人的缘份怎样。也许我的缘份比你更好,他不肯承认你,难道也跟着不肯承认我吗?总而言之,他若一般的不肯承认,果然与你无损;便是肯收我做徒弟,也只与你有益。你何妨引我去见他,并帮着我说几句求情的话呢。’
“李九不能推诿,只得带庶白见了王国桢。庶白因知道王国桢在客栈里每天叫姑娘的事,见面谈了一番客套话后就说道:‘我要在王老师面前放肆,说句无状的话,王老师能不见责我么?’王国桢见庶白很活泼精明的样子,倒显得非常投契的问道:‘彭先生有话,请不客气的说。’庶白道:‘我今天虽是初次见王老师,但是心里钦仰已非一日了。我想请王老师喝一杯酒,不知请到堂子里,王老师肯不肯赏光?’王国桢笑道:‘彭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,不过同到堂子里去玩玩,我是很高兴的。’李九道:‘我以为老师不愿意到那一类地方去,又恐怕耽误我自己的时间,所以一向没动这念头。’王国桢道:‘我为什么不愿意去?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一类的地方,不过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罢了。’这日就由庶白作东,请王、李二人,还邀了几个不相干的陪客,在堂子里玩了一夜。第二日便是李九作东,在堂子里闹到半夜。
“庶白屡次要求王国桢显点儿法术,开开眼界。王国桢等到半夜没有外客了才说道:‘昨今两日是你两位作东,明日应该轮到我了。我不曾在上海请过花酒,不知道一次得花多少钱?’李九道:‘老师不必问多少泼,尽管发帖作东好了。’王国桢道:‘那太笑话了!我作东自然得我花钱,你只说得多少钱够了,我好去拿钱来。’庶白说:‘有六七十块钱够了。’王国桢点了点头,伸手将姑娘房中西式梳妆台的小抽屉抽了出来,把抽屉内所有的零星物件倾出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日记本,用铅笔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草字。庶白不认得写的什么,只见王国桢将这纸撕下来,纳入小抽屉内,仍旧推入梳妆台。回头对庶白笑道:‘我此刻玩一个把戏你看,你知道我刚才这番举动是干什么吗?’庶白道:‘不知道’。王国桢道:‘这梳妆台是我存款的银行,刚才这张纸条,便是我签的支票。你说六七十块钱够了,我就只支取七十元。你去取抽屉看看,七十元已支来了没有?’庶白即起身扯出那抽屉看时,见那纸条还依然在内,并不见有洋钱钞票。李九和几个姑娘也争着凑近身来看。大家笑道:‘王老师使的是一张空头支票,退回来了,没支得一个钱。’
“王国桢哈哈笑道:‘这还了得,这台我怎么坍得起!你们不要动,再把抽屉关上,非按数支来不可。’庶白留神看那页纸上,好像是画的一道符,形式与平常道士所画的符相彷佛;并没一个可以认得出的字,遂仍将抽屉关上。李九躺在烟炕上烧了一筒鸦片烟,递给王国桢道:‘老师的神通虽大,拿着这鸦片烟筒怕也奈不何。’王国桢问:‘怎样奈不何?’李九道:‘不吸烟的人,吸一两口便醉,老师能多吸么?’王国桢一手接过烟枪,一手从烟盘中端起装烟的盒子看了一看笑道:‘这里没有多少烟,也显不出我的神通来,算了罢。若是烟多时,我却不妨试给你们看,看究竟是我奈不何烟呢?还是烟奈不何我。’李九不信道:‘这盒子里的烟,已有二三两,这地方还怕没有烟吗?老师有神通尽管显出来吧。’
“王国桢真个躺下去就吸。李九接着又烧,有意装就比指头还粗的烟泡,递给王国桢吸。王国桢和有瘾的人一样,哗哗的连吸了七八筒,彭李二人及姑娘们看了无不诧异。庶白问道:‘王老师平日莫是欢喜玩这东西么?不然如何能吸这么多口呢?’王国桢道:‘刚吸了这几口算什么!再吸下给你们看,你们才知道我的烟瘾,比谁都大。’李九既安心要把王国桢灌醉,烟泡越烧越长大,越装越迅速;不过一点多钟时间,已将二三两烟膏,吸个干净。李九叫姑娘再拿烟来。王国桢跳起来笑道:‘够了够了,不可再糟蹋烟了。彭先生请开抽屉看支票又回头没有?’庶白拉开抽屉看时,不由得吓了一跳。果见抽屉里面有一卷钞票,那页画符的纸条,已不知去向了。大家看了齐声说怪!王国桢取出钞票来,当众点数,恰是七十块洋钱。
“庶白将这些情形,告知我和柳惕安。我们知道这夜是王国桢作东请酒,夜间无人在家;我两人商量偷进他房中去查看。不料门窗都不得开,我不能进去。柳惕安不知用什么方法,我一眨眼之间,便见他在房中敲得玻璃窗响。我教他将门缝中的纸条撕下,打开门让我进去;他摇手说使不得。他独自在房中翻看了一阵,忽听得下面有楼梯声响。我也不敢向柳惕安招呼,只得顺手将房中电灯扭熄,从晒台跳上屋顶,细看柳惕安也到了屋上。我问他查见了赃物没有?他说,这东西必是一个积盗,房中简直查不出一件证据。次日庶白故意到王国桢房中,探听他已否察觉有人到他房里搜查;还好,他并不曾察觉。
“昨夜我和柳惕安第二次到李公馆,才发见王国桢独自在房中使用搬运邪术,偷盗人家的东西。说也奇怪,我和柳惕安同在外面偷看,我见房中只有一盏黄豆般大的油灯,放在方桌中间;灯旁放一个洗脸的白铜盆,此外一无所见。柳惕安却看见王国桢在那里使法,并看见他偷得一小包袱的东西,藏在天花板内。从房门数过去的第七块天花板,有半截被拔去了铁钉,可以移动。府上的念珠珠花,大概也藏在这里面。我与惕安庶白商量,既经查实了王国桢有强盗的行为,又知道了他藏匿赃物的所在,尽可以动手捉他了。只要还恐怕他见机逃走,约定了庶白趁早仍到李家去;惕安自去邀几个帮手,在李家左右前后守候。我便到你这里来,请你自己打算,应如何下手去捉他。”
盛大听到这里,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:“真是古人说得好:‘知人知面不知心”!像王国桢这样漂亮的人物,居然会做起贼来。我们去捉他不打紧,但是如何对得起老九呢?”龙在田道:“这些事与李九毫不相干,有什么对他不起。”盛大道:“你我自能相信这些事,与老九全不相干。不过王国桢住在他家,赃物也藏在他家的天花板里;一经捕房的手,老九何能脱离干系?待不经过捕房罢,我们便将他捉了怎么办?”
龙在田道:“我以为这事一报捕房就糟了。李九果然不能脱离干系,连我与惕安都得上公堂去,甚至还免不了嫌疑。因我两人侦查王国桢的情形,说出来是不易使人见信的。若硬把伙通的嫌疑,加在我两人头上,岂不糟透了吗?”盛大点头道:“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?”龙在田道:“我打算不管别人家的事,只把你府上的赃物追出来,就放他逃走。”
盛大连连称是道:“我们此去应不应先向老九说明白呢?”龙在田道:“自然应先向他说明白。我们明知道李九和王国桢没有多大的关系,只因一时迷信他的道法;加以不知道王国桢的品行,才这么恭维他。你我一经把侦查的情形说出来,李九断不至再庇护他。我们此去却用得着你这位张教师了。他的气力大,只要他拦腰一把将王国桢抱住;有我和庶白在旁帮忙,他便有登天的本领也不行了。”
盛大正待叫人把张教师请来,忽见门房走来报道:“李九少爷还带着一个朋友来了。”盛大和龙在田都吃了一惊,问同来的那朋友,是不是穿洋装的。门房说:“不是。”盛大只得说请。龙在田附在盛大耳边说道:“若是王国桢同来了,我们不妨就在这里下手。”盛大刚点了点头,便见李九跟着彭庶白走来,连连打拱说道:“我瞎了眼对不起人。”龙在田迎着问道:“庶白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。”彭庶白笑道:“人已不知逃向何方去了,我不来干吗?”龙在田不住的跺脚说道:“糟了糟了。那强盗在什么时候逃跑的?”
李九道:“在什么时候逃跑的,虽不知道,但是可断定在半夜三点钟以后逃去的。昨夜三点钟的时候,王国桢忽然走到我房里来说道:‘上海这地方,我以为是一个外国的商场,凡是住在上海的,十九是生意场中的人,近来才知道不然。做生意的果然很多,此外各种各色的人,无所不有;就是修行学道的人,上海也比别处多些。于今与我同道的人,存心与我过不去。我不愿意与同道的人作对,只得暂时离开上海。’我当下便问他有何人与你过不去?他摇头不肯说。我问他打算何时离开上海?他说:‘到时你自然知道,此后无须打听。你我有缘,将来仍可在一块儿盘桓。明天彭先生来时,我不高兴与他会面。我这里有一包东西送给他,你转交给他便了。’说时从袋中掏出一个小包儿给我。我见小包儿封裹得十分严密,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,接过来随手纳入枕头底下。他说了一句请安睡吧,明日再见,就走上楼去了。
“今早我还睡着没醒,庶白兄已走进房来,我被他脚步声惊醒了。因王国桢说了不高兴见他的话,我恐怕庶白兄跑上楼去,便将小包儿交给他,并把王国桢的话述了一遍。庶白兄掂了掂小包的分量,用指头捏了几下,来不及说话似的,揣了小包往楼上就跑。我一面翻身下床,一面喊他不要上去,他那里肯听呢。等我追上楼时,只听得庶白兄唉声顿脚的说道:‘好厉害的强盗,居然让他逃走了。’我见房门大开,房中已无王国桢的踪影。问庶白兄才知道我自己真瞎了眼睛,白和江湖上人往来了半世,这种大盗住在家里几个礼拜,竟全不察觉。”
彭庶白从怀中摸出那小包,递给盛大道:“这包虽不曾开看,但是不消说得,除了念珠、珠花,没有第三样。他肯是这般将赃物退还,总算是识相了。”盛大拆开小包看了一眼,即欣然对彭、李二人说道:“确是原物退还了,我去送交老太太便来。”说着匆匆跑向里面去了。龙在田对李九说道:“这王国桢的本领真了得,我们这样机密,还不曾下手就被他知道了。我与惕安昨夜在他房外偷看的时候,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。当时并不见他有已经察觉的神气,不知道我们走后,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有人和他过不去?”李九道:“这却不知道。他昨夜交小包给我的时候,并没提起这些话。只有一夜我们到堂子里吃花酒回来,他进房很惊讶似的说有人到了他房中。我说恐怕是当差的。他忙说不是。我因不见他再说,遂不注意。”
说时盛大已从里面出来说道:“这王国桢的举动,委实使人难测。他既能预知有人与他过不去,是这般神出鬼没的走了。偷了我家的东西,又何必退回来呢?他这一走,我们无人知道他去向何方,有谁能前去?”龙在田笑道:“这倒不然!他王国桢不是一个无能之辈,他既知道有人与他过不去,便知道与他过不去的本领必不在他之下,所以用得着避开。如果是平常人,他也不看在眼里了。他此去你我不知道他的方向,难道与他同道的人,也不知道他的方向吗?”
李九点头道:“柳惕安是练奇门的人,王国桢如何能逃得他手掌心过。并且我看王国桢为人,行为自然是不正当;但是我和他同住了这多时候,看他的言谈举动,倒不是一个不讲交情的人。他明知盛、李两家有世谊,你我两人又有多年的交情;那日你还当面要求拜在他门下,何以夜间到府上来偷东西呢?这话他虽没有对我明说出来,不过据我推测他这番举动,好像是有意和府上新聘的那位张教师寻开心的。
“我何以知道呢?那日你见他的时候,不是带了那位张教师同上楼的吗?他在房中,张教师虽没开口说话,只是张教师不像一个老走江湖,对人圆融活络的人。那时张教师心里,或者还有些瞧不起王国桢的念头。我当时一心听你两人谈话,没闲心注意到张教师的脸色。王国桢是何等机灵的人,真是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。张教师心里怎样转一个念头,早已瞒不过王国桢的两眼。你带着张教师走后,他便问我张某是怎样一个人物。我原来也不认识张教师,那日经你介绍,我才知道。就将你说给我听的一番话,述了一遍。
“王国桢听了笑道:‘盛公馆请了这位张教师,就和在大门外悬挂一块请强盗上门的招牌一样。强盗根本不打算来照顾的,因请了这样一位大身价的护院,也不由得要来照顾了。’我说:‘这张教师既能到上海来摆擂台,可见不是寻常的本领,普通强盗也休想在他手里讨便宜。盛大少爷其所以愿出大价钱,聘请有大声名的人当护院,便是想借这种声威,吓退强盗。’王国桢只管摇头道:‘将来的结果,必适得其反。姓张的那目空一切的神气,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。’我当时虽听了他那番不满意的话,以为不过是背后闲谈,说过了便没搁在心上。此刻回想起来,他来偷府上的东西,十九是为张教师来的。”
盛大道:“我无非是一时高兴;实在并不是看中了张文达,真有了不得的本领,值得花五百块洋钱一个月,请他当护院。租界上有几百万几千万财产的人家,不是很多吗?不请护院,何筲被强盗抢劫了呢?老九是知道我脾气的,我是为托庶白兄去请霍元甲来家当教师,兼当护院。霍元甲不但不肯,反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。我不服这口气,却又无法可出。凑巧那日在张园遇着张文达,知道他是为打霍元甲来的,不由得一时高兴起来。所以愿意帮他摆擂台,等他打翻了霍元甲之后,我送五百块洋钱一个月给他;是有意这么干给霍元甲看,使他呕气的。这几天若不是因出了这被盗的事,使我不开心,张园的擂台早已开台了。”
李九笑道:“原来为争这一口闲气,此时可以不摆了么?”
盛大道:“怎么不摆?广告已注销去了,擂台执照也领了,无论如何非打不可。我且问你,你这样殷勤款待王国桢,一晌闭门不接见宾客,为的是想学他的道法,究竟他也传授你什么东西没有?”
李九摇着双手笑道:“快不要提这话了,提起来又好笑煞人,又好气煞人。我到此刻还不知道是他不肯教呢?还是我真不能学?险些儿把我的性命都送掉了。我迎接他到我家来的第二日,夜间大家都睡了,只我和他两个人,在三层楼上吸鸦片烟。我便向他要求道:‘我生平欢喜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,就是想学点儿惊人的本领,无奈二十多年中,并没遇着真有惊人本领的人物,慕名延请来的,尽是些名不副实的人。像老师这种本领的人,这番才是第一次遇着。无论怎样要求老师可怜我这番苦心,传授几种道术给我。我敢当天发极严厉的誓愿,将来绝不利用所学的道术去作恶。’他听了我这话,低头似乎思索什么,半晌不回答。
“我忍不住问道:‘我的资质太坏了不能学吗?’他这才点了点头道:‘资质倒不坏!不过一则年纪稍老了些;二则是你是富贵人,终日应酬交际都忙个不了。不仅没有闲心,也没有闲工夫可以学习道法。’我说:‘年纪老了,不过精神差一点儿。我拚着吃苦,不怕学不好。至于应酬交际,主权在我。从明天起,就吩咐门房,一切的客都不见面。总而言之,我这回下大决心;除非是老师不肯收我这徒弟,便没有办法。请老师不客气,肯收我或不肯收我,尽管明说,免得我胡思乱想。’他见我说的这么认真,当时也没有怎么说。次日我真个吩咐门房,不论什么客都不接见;又继续向王国桢要求,问他究竟教也不教。
“他说:‘你既这般诚恳,我绝无不教之理。只是我老实对你说,我们一脉相传的规矩,收徒弟是很难的。你的资质即算能做我的徒弟,无奈我现在还没有做你老师的资格。这不关乎本领,也不关乎年龄;我们的规矩限制如此,不敢胡乱更改。若是旁人要从我学习,我凭这理由就可推脱。你有这番诚恳的心思,又承你从捕房保我出来;我们尽可不拘师徒的名分,只要你能学,我是愿安排传授给你的。但是我仅能传授你一种道术,这是我这派一脉相传的规矩;不是师徒而传授了两种或数种道术,是又极重惩罚的。你于今打算学何种道术,最好打定主意再说;说过之后,便不能改移。’
“我听了这些话,心里又是欢喜,又觉为难。心想他所会的道术,共有多少种,是些什么道术?我平日连说也不曾听人说过,这主意教我如何打定呢?只得问道:‘老师有些什么道术,请说出几种名目来,我好选择。’他说:‘你不用问我有些什么道术,你仅能学一种,拣你心里所想学的说出来便了。’我说:‘我心里想学的,难道随便什么都可以吗?’他说:‘话不能这么说,假如你想学上天,我当然没有上天的道术传给你。你此刻虽不知道我会些什么道术,然你平常总应该听得人说,一般会法术的人,都是些什么法术;不见得你说出来的,我都能传授。倘若有我不会的,或是我会而不能传授的,自然可以更改。’
“我思索了一会说道:‘我于今想学一种法术,这法术学成之后,心里想到什么地方,就真个到了什么地方;那怕数千里远近,只须一眨眼的工夫便到,高山大河都不能阻隔。有不有这种法术?’他点头道:‘有的。’我问我可不可以学得?他说:‘学得,这是神行法。虽不能说数千里远近,眨眼之间便到,然你若练成了神行法,一日之间,确能行走一千多里。你既想学这法,我就传授你这法。不过有一个关系最重要的诀窍,凡学法术的都不能含糊。世间会法术的,虽也有不少借法术作恶的人,然而在学法的时候,心术却不能不正。最要紧的是为什么我要学这种法术?这心思非光明正大不可。如果起了一点邪念,不仅这法术练不成,于你本身都有很大的危险;甚至因此得了神经病,一辈子无药可医。’我说:‘我生平待人接物,虽不敢说光明磊落,只是自问不敢存邪念。我可发誓,学了这神行法,专做救人的事,不为自己个人谋利。’他答应了。
“用通书择了个日期,替我设了一个坛,传给我修炼的咒词。每日子、午、卯、酉四次功课,逢庚、申日须二十四小时不睡,名叫‘守庚申’。他传给了练法之后说道:‘练神行法的有几种必有的现象经过。你是一个初学法的人,若不预先说给你听,猝然遇着,必心生畏惧。第一七中,不至有什么现象;在做功课的时候,只身上有些出汗。第二七身体震动,不由自主,甚至悬空或倒竖。第三七中,有时满眼所见的都是红光,彷佛失了火的情景。以后下去,日子越深,所见红光的时间越多。直到七七完了,红光变成了两盏红灯;有童男女各一出现,一人擎一盏红灯,立在你前面,这便是你神行法练成了的现象。此时心想去什么地方,童男女自会擎灯前行。你无须管东西南北,只顾跟着红灯行走,到了自然停止。这童男女和红灯只你能见,旁人什么也看不出。以上这些现象,是极平常,凡练神行法都不能免的。’我说这些现象,也没有什么可惊可怕,就从这日开始练习起来。
“练了头七,身上并不曾见有出汗的事,简直与平常一样。我认定是因在初春天气,身上还穿皮袍,不出汗是当然的,所以也没对王国祯说。第二七才过了两三天,我自己觉着有点儿不对了!一念咒做功课,就不因不由的胡涂起来;彷佛昏昏思睡,有时似梦似醒。暗想我这现象,何以与他所说的特别不同?他所说必须经过的现象,何以我一点也没有呢?我不能不把我这特别的经过,说给他听;或者我的功课做错了,若不从速改正,岂不白费精神。
“我把我所经过的情形,说给他听。他也似乎诧异,沉思了一会笑道:‘我知道你这特别情形的理由了。原来你是一个吸大烟的人,大烟收敛的力量最凶。你每次在做功课之前,必尽量吸一阵大烟。普通吸大烟的人,盛夏都不出汗;你吸足了大烟去做功课,又在很冷的初春天气,不出汗是有理由的。至于昏昏思睡,理由倒很平常。因你从来心思少有团聚的时候,偶一团聚,就不知不觉的要睡了。’我问要睡没有妨碍么?他说:‘昏昏要睡,是最忌的大毛病。平常人练这法术,七七可望成功;你因吸大烟的缘故,恐怕得两个七七。只要你心坚,绝无练不成功之理。’这夜他又传了我一种收心习静的诀窍,按照他新传的诀窍静坐,是觉顺利多了。”
李九说到这里,望着盛大道:“就是你那日带着张教师到我家来的夜间,我独自在房中做功课,正感觉经过的情形,比平日好些。忽见眼前红光一闪,接着就见两个穿红衣的女子,年龄大概都在二十岁以内。面貌仪态之美,不但我眼中生平不曾见过,就是我所见过的美女图画,也没有能彷佛其万一的。我后来追想怪不得一般人形容生得美丽的女子,称为天仙化人。我这时所见的那两女子,确实便是天仙!我为人纵不敢自诩为坐怀不乱的鲁男子,然自懂人事,即知道好汉子应该洁身自爱。三十以后,因境遇的关系,不免在堂子里有些沾染,也不过是逢场作戏。可以说是目中有妓,心中无妓!至于偶然遇着人家闺秀,及时髦女学生,不论怎样生得艳丽,我简直见了和不见一样,从来没有动过不正当的念头。这夜发见了那两个天女,我这一颗心,顿时不属我所有了,完全不由我自己作主。我只觉得在胸膛内和小鹿儿碰脑袋一般,真不是言语可以形容得出。
“正在这荒谬绝伦的时候,耳里分明听得靠近我身边的一个开口向我问道:‘你这人生来席丰履厚,平日深居简出,为什么要修炼这神行法?’王国桢曾对我说过,最要注意这种理由。我心中原已早有准备,若在平时有人这般问我,当然能作极简明而切要的回答。此时却不然了,胡里胡涂的不知应怎生回答才好。刚一迟疑,站在较远的那个天女,已沉下脸来,厉声斥道:‘你心里乱想些什来?’一面骂一面奔向前来,张开双手来捏我的咽喉,这个也同时帮着动手。这一来吓得我魂都散了,高声喊救命。不料竟与梦魇一样,初喊时喊不出声,喊过了几声后,似乎惊醒转来;再看房中什么也不见了。
“睡在四层楼上的王国桢,睡在二层楼上的差役,都被我乱喊得醒了。我将经过情形告知王国桢,问他是怎么一回事。王国桢道:‘我早知道你不是能修炼法术的人,无奈你不肯相信,以为是我不情愿传授。这类不好的现象,终是免不了要发生的。我还没料到发生得这么快,这现象还不算是恶劣的。’我说照这情形看来,神行法不是没有练成功的希望了吗?他摇头说:‘总以不练的为好。’我受了这一番惊吓,也实在没有再练的勇气了。”
盛大笑道:“你虽受了这大的惊吓,然曾见了人生所不能见到的玉天仙,享了这种眼福,倒也值得!”彭庶白笑道:“该打该打!老九就为一时胡思乱想,险些被天仙捏了咽喉、送了性命,你还敢如此乱说。”盛大道:“我不练神行法,怕什么!据我看还是那王国桢捣鬼,他实心不甘愿传授你,被你纠缠不过,只好表面上敷衍你。以为经过一两星期,你是吸大烟的人,吃不了这辛苦,自愿作罢。不料你竟不怕辛苦,他便不得不捣鬼恐吓你了。”
李九道:“这话也无法可以证实,我倒也不这么怀疑他。”盛大道:“我初见柳惕安的时候,因知道他是个奇人,特别的去亲近他。也曾几次背着人向他要求,收我做徒弟。他回答的话,简直与王国桢回答你的一般无二。我看见他们这一类奇人,大家都早已安排了这一套把敷,对付一般纠缠他的人。幸亏我因见柳惕安存心和我疏远,便打断念头不去纠缠他。若也和你一样,勉强把他迎接来家,抵死要拜他为师,怕不也是这么下场吗?”
龙在田哈哈笑道:“你方才正羡慕老九享眼福,能得这样下场,岂不也很值得。”盛大忽然哦了一声道:“溜子刚才不是说,约了柳惕安,并还有几个朋友,在老九家附近守候王国桢的吗?此刻王国桢已经逃之夭夭了,我们岂可不去知会他,使他们在那里白白的守候呢。”老九道:“柳惕安的本领在王国桢之上。王国桢逃跑了他还不知道?”龙在田即起身说道:“不管他知道不知道,我总应该赶紧去知会他才是。”说着匆匆作辞走了。
李九、彭庶白也待兴辞,盛大留住说道:“我还有话和两位商量。那日我带着张文达拜访老九,用意就为摆擂台的事,想和老九商量;并要请老九出头,替张文达撑一撑场面。不凑巧,那时你正忙着练神行法,似也不愿意多谈。第二日我家也偏遭失窃的事,只得把这事搁起来。此刻你我心里都没有事了,我知道你是一个素来喜欢干这些玩意儿的人;前月帮霍元甲张罗奔走,赔钱费力,大概于今对张文达,总不好意思不帮忙。庶白兄也是对此道极为热心的人,我且把张文达叫来,介绍给庶白兄见见。”
彭庶白还没回答,李九已摇着手说道:“且莫忙着介绍见面,我对你这番举动,有点儿意见。且由我说出来,请你和庶白兄斟酌斟酌。霍元甲是天津人,生长在北方,与我并没有交情,去年经人介绍才见面。我赔钱费力替他帮忙,全不是因情面的关系;也不是因我自己生性欢喜干这些玩意,完全为钦仰霍元甲是一个爱国的好汉。他到上海来是要替中国人争气,找英国大力士比赛。在张园摆擂台,也是这种用意。一不是好勇斗狠的人,二不是存了借此出风头的心。胸襟气概,何等光明正大!所以他在摆擂台之先,有无数素昧平生的人,自愿出钱或出力来帮助他。擂台摆成了之后,尽管在各种报纸上登着夸大的广告,然一个月当中,除却那个不识相的东海赵,上台勉强较量了一次之外,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去找他动手。我相信能成这样一个局面,断不是因霍元甲的武艺,在中国没有敌手;更不是中国所有会武艺的,都被霍元甲夸大的广告,吓得不敢出头。只因一般人都明了霍元甲摆擂台的用意,与寻常显本领出风头的不同。
“至如你的这位张教师,本领如何我且不说。只问摆这擂台,有什么意义?你因一时高兴,和善斗鸡的一样,拿他打架寻开心,原没有不可以的道理。若说帮助他向霍元甲报仇,及打翻霍元甲以后,出五百块钱一个月,留在家里当护院;以争这一口闲气,这事我不敢赞成。这番举动不仅没有意义,并且还招人物议。那日我就想说,因有那位张教师在旁边,觉得有些不便。”
盛大笑道:“你把霍元甲看得太高,把张文达看得太低。会武艺的人摆擂台,本是一桩很好玩的事,不算稀奇。霍元甲若真个没有借此出风头的心思,既经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,何必又摆什么擂台?若说摆擂台是想招外国人来打,又何必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,更吹那么大的牛皮?我是不会武艺,不能上台去打他,要我佩服他是不行的。听说日本角力的相扑家,多是由富贵人家供养;每年春秋二次大比赛。谁胜谁败,全国各处都有通电报告。报馆里因社会一般人,多急欲知道这胜败的消息,都临时发行号外,满街奔走喊卖。其实这些举动,又有什么意义呢?说得好听些,是提倡尚武的精神。实在那些富贵人供养相扑家,又何尝不和养斗鸡一样。你平日常说中国应提倡武术,摆擂台不也是有提倡武术的意义在内吗?”
彭庶白道:“我的意思,以为摆擂台,固不必与霍元甲一样,完全对付外国人才有意义;不过仅为对付霍元甲一个人摆这擂台,又似乎过于小题大做了。我与老九自从去年认识霍元甲以来,彼此过从甚密,意气相投;今忽然出头替张文达撑场面,问心实有些对不起霍元甲。我的心思如此,推测老九大约差不多。你于今事在必行,我自不能劝你作罢,但求你原谅,我不能替张教师帮忙。”盛大点头道:“这话倒在情理之中,你们既不肯帮忙,开台的那日,来看看热闹使得么?”李九笑道:“那如何使不得?你说有人在上海摆擂,我与庶白两人,还能忍住不去看热闹么?你打算几时开台,此刻已布置好了没有?”
盛大当时叫屈师爷来问道:“擂台已布置好了没有?”屈师爷道:“那挡台本来早就可以完工的,这几日因少爷不曾过问,便没上紧去催促。霍元甲当日的擂台,只有五千个座位;开台的那日,简直坐不下。这台是安排一万个座位。监工的仰体少爷的意思,一切都很精致好看,因此时间也得多些。”彭、李二人因不满意盛大少爷举动,当即作辞走了。
于今再说霍元甲自那日送张文达走后,以为张文达初到上海,人地生疏,必不能独自在上海摆成一个擂台,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。因约定与奥比音较量的时期已到,农劲荪几次走访沃林,前两次还见着沃林的门房西崽,一时说沃林回欧洲去了,一时说往南洋群岛去了;后来连门房西崽都不见了!屋内器具已搬空,大门上悬挂一块吉屋招租的木牌。经四处打听,也无人知道沃林的踪迹。至于作保的电灯公司,早已关闭;经理平福也不知去向,连作证的律师都回国去了。明知是因为在上海的英国人,恐怕他本国的大力士,比不过霍元甲,丧失他英国的体面;凡与这事有关系的人,都商通逃走,只是想不出对付的方法。因公共租界完全是英国人的势力,中国人在租界上和外国人打官司,不问理由如何充足,也没有不败诉的。何况被告都已不知去向,又都没有财产事业在上海,谁也能断定这官司打不出结果来。
霍元甲见定约到期后,成了这种情形,不由得心里越发难受。原打算即日回天津去,却因上海有一部分教育界的名人,及想学武艺的学生,都来当面要求霍元甲不回北方去,就在上海提倡武艺。霍元甲虽还不曾决定接受这要求,但觉学界一番盛意,也不便毅然拒绝。这日在报上看见张文达继续摆擂的广告,便笑向农劲荪说道:“我以为教他摆擂台,这题目可以把他难住。世事真难逆料,他这擂台广告已注销来,不过几日大约就可以开台了。他这擂台是我教他摆的,我若不上台,显得我畏惧他。我不等到和他打过之后,倒是回天津去不得。”
农劲荪道:“张文达那样的乡老儿,居然能在上海地方,摆下一座擂台,这是使人不易相信的事。我有了这一次的经验,深知是极麻烦的事;若没有大力量的人,在背后主持,休说一个张文达,便十个张文达也办不了。这暗中主持的人,很容易打听出来。果然不久就听得有人传说张文达在张园遭遇盛顾两个阔少爷,举石头显本领的故事,并传说只须三天,便可开台打擂。”
霍元甲很诧异的问农劲荪道:“姓顾的我们不认识,且不怪他。这姓盛的屡次和我们见面,不是很说得来吗?他自己虽不懂武艺,他公馆里请的把式很多,并想请我到他公馆里去当教师;为什么忽然帮助张文达拢擂台,跟我作对呢?”农劲荪道:“他们阔大少的行为,是没有定准的。或者就因为请你不去,心里便不高兴。”霍元甲叹道:“为人处世真难,稍不经意就得罪了人。”
农劲荪见霍元甲脸上满布忧愁之色,料知他心里很不痛快,便劝慰他道:“这种阔大少,一生只欢喜人家承迎趋奉他。我们这类性格的人,就是遇事小心谨慎,也和他们结交不了。得罪了他,也没有多大的关系。”霍元甲摇头道:“不能说没有多大的关系。倘若不是这姓盛的心里恼我,张文达去那里找第二个这样有力量的人帮忙?张文达既摆不成擂台,必不好意思回头来见我;这番报仇的事,不就这么阴消了吗?”农劲荪道:“张文达是个戆人!他既为他徒弟怀恨在心,不出这口气,恨是不容易消除的。与其留这仇恨在他心中,以后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他,倒不如和他拚个胜负。常言:人不到黄河心不死。他不在四爷手里栽个觔斗,报仇之心也是不会死的。”
霍元甲道:“与外国人动手,无论这外国人的气力多大,声望多高,我敢毫无顾虑的,要打便打。对本国人却不能说这大话。二十来岁经我手打过的,虽还没遇着比我强硬的人,但是我相信国内比我强硬的好手很多,谁也没打尽全国无敌手的把握。”农劲荪很惊讶的望着霍元甲说道:“四爷怎么忽然说出这些长他人志气、灭自己威风的话来?张文达不过有几斤蛮力,我敢断定不是四爷的对手。”
霍元甲道:“人说艺高人胆大,我此刻觉得这话说反了。我这回在上海所见各省好手甚多,于我自己的功夫,有极大的长进;功夫越是有长进,胆量就跟着越发小了。到现在才知道二十年来没有遇到对手,是出于侥幸;可以说对手没有来,来的不是对手。张文达气力虽大,不见得有惊人的武艺,我也是这般猜度。不过我摆擂台,不想和本国人打。一则因我本来没有向本国人逞能的心思;二则因知道我国练武艺的人积习;一个人被打败了,不以为是仇恨便罢,若认定是仇恨,那么这人的师傅、师伯、叔、师兄弟,都得出来报仇。岂不是打一个人,惹了一辈子的麻烦吗?我从前对这些事,全不顾虑,无端惹出多少麻烦,也丝毫不觉得可怕。近来把这种心思改变了,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绝不愿意跟人较量胜负。”
农劲荪笑道:“声望增高了,举动就自然慎重了。我在几年前,对于四爷轻易和人动手,早就有意劝四爷略为慎重。所以这次我曾主张若有人来找四爷较量,不妨教震声先出手。如震声打得过,自属幸事;即遇着好手,非震声所能敌,四爷在旁边,看了彼此交手时的情形,亲自动起手来,也比较的有把握多了。”霍元甲听了,不觉喜笑道:“我倒把农爷这话忘了。张文达开台之后,我何不打发震声先上台和他试试。”农劲荪道:“张文达虽是为四爷摆擂台,但既是摆的擂台,又在报上登了广告,便不能限制只和四爷一个人打。打发震声上台试打一番,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。”
二人谈话的时候,刘震声坐在隔壁房中,都已听得明白,至此忍不住走过来说道:“我正打算在张文达开台的时候,求老师莫急上台,且让我上去打他一顿。因这擂台是张文达摆的,老师一上台把他打翻了,他就得滚蛋,分明使得我没有架打。倘若张文达的本领不济,连我也打不过,更可免得老师费力。”
霍元甲道:“张文达的身材高大,站起来和一座黑塔相似。那日我见了他,便料想他的气力必很大。果然他在张园,能一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,并玩几下掌花。与有这样大气力的人交手,是要格外小心的。讲到练拳术的道理,本不在乎气力大小。不过以我二十年来跟人动手的经验看来,毕竟还是气力大的占便宜;气力太小了的人,身体尽管灵活,手脚尽管快迅,充其量也不过能保得住不被人打倒。要打倒气力大的人,实比登天还难。震声,你要知道越是气力大的人,身上越能受人搥打;非打中要害,简直可以不作理会。一个不留神被气力大的揪住了,便休想能脱身。你上台与张文达交手的时候,最要牢记的是不可去顶撞他,与他斗力。”
刘震声道:“我在虎头庄赵家练拳的时候,双手能举起三百二十斤的石头,一只脚落地跳三步。当时好几个气力大的师兄弟,都赶不上我。右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,我想除老师而外,恐怕也少能赶得上张文达的了。”霍元甲道:“张文达举石头的力量比你大,打到人身上的力量,不见得比你大。你的身体活泛,功夫也得老练。只须格外小心,纵然打不倒他,他是奈你不何的。你却不可因听了我的话,便存一个畏惧他的心。”刘震声道:“我有老师在这里,谁也不怕!只怕不让我打。”三人研究了一阵,一心等待擂台开幕,只是连等了六七日,仍不见报上注销开台的广告。
霍元甲因住在上海开销过大,想起自己的环境,及家庭情形,又不免心中焦急起来。霍元甲此时的身体,表面上绝对看不出起了何等变化,精神气力也都全无改变;然心里一经着急,胸膛内作痛的病,又不知不觉的发作起来。只痛得额头上的汗珠,一颗一颗的直冒。刘震声道:“秋野医生再三劝老师去他医院里,将这个病诊治断根;老师存客气不肯前去。这病不趁在上海治好,将来回到天津发起来,岂不是更苦?我劝老师就乘车往秋野医院去罢。”
霍元甲咬紧牙关摇头,也不回答。农劲荪道:“震声的见解不错,我也主张去医院里看看。在你觉得和秋野没有交情,送他的诊金不受,白受他的诊治,似乎于心不安;其实你在他医院诊病,他所费有限。他既再三说了,你又何苦这么固执?震声,你叫茶房去雇车来,我陪四爷去一趟。这病不赶紧治好,张文达若在日内开台,不更加着急吗?”霍元甲听了也不阻拦。刘震声叫茶房雇了马车,农劲荪陪同霍元甲到秋野医院。
秋野一见面,即很诚恳的说道:“一星期以来,我非常惦记霍先生的病,很想抽工夫到贵寓瞧瞧。无奈敝院所请的一个助手,近来请假回国去了;我的业务上便忙的了不得,简直不能分身。霍先生的病,原不难治好。但是总得依我前次的话,得不间断的服药诊治;认真静养几个星期,使病根去了,方不至随时复发。”旋说旋替霍元甲诊脉,复取听肺器在胸部听了一会说道:“霍先生不可见怪,你这病若再延误下去,恐怕终身没有完全治好的希望。”
霍元甲问道:“前日秋野先生给我吞服的那种白色圆片子药,此刻还有没有?可以再给我两片么?”秋野笑道:“有有。那药仅能暂时止痛,对于你这病的根本,是全无关系的。”霍元甲问道:“那止痛的药,是不是每次都有效验呢?”秋野道:“止痛的药,用着止痛,是确实有效的。”说时走到隔壁房里,取了两片药,倾了半玻璃杯蒸馏水,递给霍元甲服了。一会儿工夫,果然痛止了。霍元甲道:“我也知道我这病非赶紧静养不可,无奈我现在办不到。秋野先生这止痛的药,能多给我一些儿么?”秋野道:“好,止痛的药多带些儿回去。我再多配几剂根本治疗的药给你,最好能隔几天到这里来诊察一次。”
秋野将两包药交给霍元甲笑道:“最近我接了敝国讲道馆的同学来信,有好几个人因仰慕霍先生的武艺,已准备动身到上海来奉访。我上海的讲道分馆,也正在预备开会欢迎霍先生。等到预备好了,我便当代表来邀霍先生。”
霍元甲通谢了几句,即和农劲荪回到寓处说道:“我除了胸膛里痛以外,并没有旁的病。这白药片既能止痛,便可治我这病,不痛了就是好人,何必还要服药。”农劲荪道:“你的胸膛里不痛的时候,虽和寻常无病的人一样;然近来连发了几次,一发就忍受不了。可知病根伏在里面,服白药片后痛便止了,只是得时刻提防着复发。秋野所谓根本治疗的药,无疑的非吃不可。”
过了几日,报上已注销张文达开擂的日期来,在广告中并声述了摆这擂台的原因。摆擂台的广告,本没有惊动人的大力量。张文达是个没有高大声望的人,所以注销广告多日不开擂,社会上也无人注意。这回在开擂的广告内,刊出张文达因打擂来迟,霍元甲擂台期满,不得不重新注销摆擂的理由来。立时震动了上海全社会,纷纷争着买入场券,预定座位。大家都要看张文达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,怎样将霍元甲打翻。一万个座位的入场券,不到开台就卖光了。这日上午十点钟开台,才到七八点钟,便已拥挤得全场水泄不通。霍元甲和农刘二人按时走入会场,在场的看客,多有认识霍元甲的;一时大家鼓掌欢呼,声震屋瓦。
要知这擂台怎生打法,且俟第八十四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