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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四回 论因果老衲识前身 显神力英雄遭暗算

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22267 2023-02-02 17:09

  话说霍元甲三人走进会场,场中看客登时鼓掌欢呼,大家那种狂热的情形,直是形容不出。这时擂台上已布置得花团锦簇,台的两边八字形的排着两列兵器架,竖着大小十八般的兵器;钢制的雪亮,漆糊的透明,显得异常威武严重。盛大正率领着二十多名看家把式,一色的头扎青绢包布,身穿紫酱色四角盘云勾的对襟得胜马褂,下缠裹腿,脚着麻织草鞋,在台上忙着准备开幕。忽听得台下众看客雷也似的欢呼鼓掌,不知道为的什么。忙走出台口看时,只见一万多看客的眼光,都集射在霍元甲三人身上;不由得自己也在台上拍掌,表示欢迎。

  此时忽从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,迎着霍元甲说道:“霍四爷请到这边来坐。”霍元甲看时,却是彭庶白。刘农二人也打了招呼,跟着走过去。原来这一带座位,早由彭庶白占住了,坐着的都是和霍元甲熟悉的人。霍元甲三人坐下,看这擂台,搭的真是讲究,台基成一个扇面的形式,台下左右前面三方,一层高似一层的排列着座位;台前摆着无数的花篮,两旁悬挂着大小不等的匾额,二十多名清一色的把式,八字分开在台上面站着。

  盛大少爷见开台的时间已到,即立在台口向众看客说道:“这擂台是山东大力士张文达摆设的,今天是这擂台开台的第一天。兄弟不是会武艺的人,却能躬与这开台的胜会,不由我心里不高兴。在一个多月以前,霍元甲大力士也曾在这地方摆设一个擂台,开台的那日,兄弟也曾到场参观。兄弟觉得这种挡台,若是摆设在北方,算不了一回事;对于一般看打擂的人,不能发生盛大的影响。惟有摆设在上海,关系倒是很大。兄弟这种感觉,并不是因为上海是租界,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商端口,消息容易传遍全国;是因为江苏浙江两省文弱的风习,太深太重!这两省人民的体格,不用说比不上高大强壮的北方人,就和两广两湖的南方人比起来,精悍之气也相差太远。若长是这么下去,将来人种一天比一天脆弱。岂仅没有当兵打仗的资格,便是求学或做生意,也必大家身体不好的缘故,不能努力向上,这不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吗?

  “要使我们江浙人的身体强壮,有什么方法呢?现在各学校里的柔软体操、器械体操,固然都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,只是这些外国传来的方法,终不如我国自己传了几千年的武术好。体操仅能强壮身体;我国的武术,除强壮身体而外,还可防御强暴。要使我们江浙的人,相信我国的武术,大家起来练习,就非有这种摆擂台的举动,鼓起一般人的兴趣不可。

  “霍元甲大力士在这里摆一个月擂;虽因各报都登了广告的关系,名震全国,然究竟没有人上台打擂。我们江浙两省的人,只耳朵里听了打擂的声昏,眼睛里却没看见打擂的模样,仍是感觉有些美中不足。后来经一般人研究,其所以没有人上台打擂的缘故,固然由于霍大力士的威名远震,能使一般自知本领不济的,不敢上台。而其最大的原因,却在霍大力士在开台的时候,曾一再声明不愿和中国人争胜负。摆擂台不和本国人打,外国人不会中国的武术,自然没有肯冒昧上台的人。

  “这回山东张大力士的擂台,便与霍大力士的不同。不问中国人也好、外国人也好、男的也好、女的也好、出家人也好,只要高兴上台来打,无不欢迎。也不必写姓名具生死结。我们中国练武艺的人,动手较量武艺,各门各派都有老规矩;被人打伤了自家医,被人打死自家葬。何况是彰明较着的摆擂台呢?我于今话说明了,请台主张大力士出来。”台下的欢呼拍掌之声,又震天价响起来。

  张文达这时穿着一身崭新的青湖绉小袖扎脚的短夹衣裤,头裹包巾,腰系丝带,大踏步走出每来。就和唱落马湖的黄天霸,一般的英雄气概;双手抱拳对台下打了一个半圆形的拱手,放开那破喉咙喊道:“我张文达这回巴巴的从山东跑到上海来,不是为摆擂台的,是来打霍元甲替我徒弟报仇的。不料来迟了一天,霍元甲的擂台已经收了,他教我握擂台给他打。我在上海人地生疏,这擂台本是摆不成的,多亏了盛大少爷的帮忙,才摆设了这一座擂台。有那位愿意上台指教的,请恕我张文达手脚粗鲁,万一碰伤了什么地方,不可见怪;倘若我自己打输了,我立刻走回山东去,再拜师学习。”张文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众看客的眼光,又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在霍元甲身上。

  霍元甲正待打发刘震声上台,只见擂台左边的看客当中,忽跳出一个年约三十岁、中等身材的男子来。也不走两旁的楼梯上台,只就地将身体一缩,双脚一蹬,已凭空纵到了台上,满面含笑的对张文达拱手道:“我特来领教几手,请张君不要客气。”霍元甲听这人说话,也是北方口音,神气甚是安详。看他上台的身法,更是非常灵活。这擂台离地虽不过五六尺高下,然台边围了一道尺高的花栏干,栏干里面又竖着两排兵器架,并且还夹杂着许多人家赠送的花篮;若不是有上高本领的人,断不能就地一蹬脚便到了台上。当下连忙问农劲荪认识这人么?农劲荪和同座的熟人都不认识。

  再见张文达虽是一个粗鲁人,这时却因见这人上台的身法不寻常,便也拱手回礼说道:“请问尊姓大名?”这人摇手说道:“刚才不是说上台打擂的,用不着说姓名具生死结吗?要说姓名,我便不打了。我明知你这擂台是为霍大力士摆的,霍大力士现在台下,立时就可以上来和你动手。我就为的要趁他不曾上来的时候,先来领教你几手。霍大力士上来之后,便没有我打的分了。”这人说话的声音响亮,这几句话说得台下都鼓掌起来。张文达听了忍不住生气,忿然应道:“好,来吧!”

  盛大少爷在台上看了这情形,也恐怕张文达一开台就被这不知姓名的人打败了,于自己的面子也不好看。急忙走出台来,立在张文达和这人中间说道:“且慢!我们这擂台虽用不着写姓名具生死结,但是彼此请教姓名籍贯,是应该有的手续。每每有自家师兄弟不曾见过面,若不先请教姓名籍贯,就难免没有自家人打成仇敌的事,这如何使得!并且打擂台也有打擂台的规矩,你不能一点儿不知道,上台便打。”这人问道:“有什么规矩,请说出来!”

  张文达抢着说道:“我这里定的规矩,是请了几位公正人,在台上监视。以吹哨子为凭,须等哨子叫了才许动手。若打到难分难解的时候,一听得哨子叫,彼此都要立时住手;不得乘一边住手的时候,偷着出手。犯了这规矩的,就算是输了,不许再打。”这人听一句应一句是,听到这里说道:“这规矩我知道了,还有什么规矩没有?”张文达道:“还有我摆这擂台,完全凭着一身硬本领,身上手上不许带一点儿彩。不但各种暗器不许使用,就是各种药物,也一概禁绝。”这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摇手说道:“我都知道了,我虽说的是北方话,只是我原籍是福建人;在家乡练的拳脚,用不着知道姓名,便可断定你和我绝不是自家兄弟。并且我们打着玩玩,算不了一回事。谁胜谁败,都不会因此打成仇敌。”

  盛大此时不好再说什么,只好退到台边,和园主张叔和顾四及在捕房办事的几个人充当公正人。由盛大拿起哨子吹了一声,只见这人分左右张开两条膀臂,和鸟雀的翅膀一样,不停的上下振动,两眼斗鸡也似的,对准张文达眨也不眨一下。两脚都只脚尖着地,忽前忽后,忽左忽右的走动,口里更嘘气如鹤唳长空。张文达生平不曾见过这种拳式,倒不敢鲁莽进攻;小心谨慎的走了几个圈子,陡听得台下鼓掌催促的声音,也有些忍耐不住了。踏进一步向这人的面上虚晃一拳,紧接着将头一低,朝这人下部撞去。在张文达心里,以为这人的步马极高,两臂又向左右张开,下部非常空虚;朝这下部撞去,必救应不及。

  不料这人的身法灵活到极处,一个鹞子翻身的架式,已如车轮一般的到了张文达背后,正待一掌对准张文达背心劈下。张文达也已提防着背后,急转身躯,举胳膊格着喊道:“好家伙!”这一来彼此搭上了手,越打越紧急,约莫打了三十个回合。张文达已试探出这人的功夫,处处取巧,并没有雄厚的实力,不由得自己的胆量就大了。一转念我何苦和他游斗,开台打第一个人,我岂可不显点儿真本领?主意既定,就改变了手法,直向这人逼过去,谁知这人好像己看出了张文达的心事,一闪身跳出了圈子,对张文达拱手说道:“我已领教够了。请歇息歇息,再和别人打罢。少陪了!”说着不慌不忙的,从原处跳下了擂台。

  众看客无不高兴,又是一阵鼓掌欢呼之声。张文达想不到这人就此下台去了,深悔自己动手过于谨慎,打了二三十个回合,还不能把这人打倒。只气得追到台边,望着这人说道:“你特地来打擂台,为什么是这般打几下就跑了呢?”台下众看客都觉得张文达这举动不对,多有向张文达叱声的。这人一面向众看客摇手,一面从容回答张文达道:“我是来打着玩玩的,不能再打下去;再打也对不霍大力士。留着你给霍大力士打,岂不好吗?”张文达气得圆睁着两眼,望着这人说不出话来。

  农劲荪急想结识这人,即起身走过去和这人握手道:“老哥的本领,使兄弟佩服极了。此时不便谈话,尊寓在那里,兄弟当陪同霍先生前奉访。”这人笑着点头道:“不敢劳驾,农先生不认识我,我却早已认识农先生,待一会儿我自来贵寓拜会。”说话时,盛大已在台上演说道:“刚才这位在台上打擂的福建朋友,本领确是了不得。在这位朋友,虽是没有好名的心思,执意不肯将姓名说出来,然兄弟因钦佩这位朋友的本领,很诚意的想知道他的姓名。据兄弟推想在座的诸位看官们,大约也都想知道,兄弟敢代表在座的一万多看官,要求这位朋友宣布姓名。”

  盛大这番话,正合了无数看客的心理,实时有拍掌赞成的,也有高声喊请再打一回的。这人被逼得无可如何,只得立起身说道:“兄弟姓廖名鹿苹。只能是这般闹着玩玩,若认真打起来,确不是张大力士的对手。”

  张文达听廖鹿苹这么说,心里却快活起来,自退回内台休息。一会儿又走出台来,望着台下说道:“有那个愿上来打的,请就上来。”说话时眼光落在霍元甲的身上,霍元甲随即立起身来,走到台下回身对众看客高声说道:“张文达先生误听他令徒东海赵一面之词,怒气冲冲的跑到上海来,要寻着兄弟报仇泄恨。兄弟再三解释当日相打的情形,请他不可误怪;无奈他执意不从,非和我拚一个胜负,不肯罢休。今日就为要和我拚胜负,摆下这座擂台。兄弟本应实时上台去,使张先生好早早的出了这口恶气。无如兄弟近来得了一种气痛的毛病,发作的时候,简直动弹不得。经西医诊治了几次,此刻痛虽减了,只是还不能使力。好在张先生既摆下了这座擂台,今天才开幕,以后的日子还多着。小徒刘震声跟随兄弟已有几年了,虽没有惊人的武艺,却也懂得些儿拳脚功夫。兄弟的意思,还是想要求张先生原谅我那日和东海赵动手,是东海赵逼着我要分胜负,不是我手辣存心将他打败,算不了什么仇恨。张先生能原谅的话,我们可以从此订交,彼此做一个好朋友。”

  张文达在台上听到这里,接着说道:“我的擂台已经摆成了,还有什么话说?”霍元甲知道说也无益,便道:“好!震声且上台去,小心陪张先生走两趟。”刘震声巨雷也似的应了一声是,站起身来,卸下长衣交给农劲荪。刘震声没有上高的本领,不能和廖鹿苹一样,凭空纵上台去,只得从台后边的楼梯走上。刘震声此时的年纪,虽已有三十多岁;认真练习拳术,已有二十余年的工夫,和人较量的次数,也记不清楚了。但是像这种当着一万多看客,在台上争胜负的勾当,还不曾经历过。上次霍元甲摆擂台,他只在内台照应,没有给他出台动手的机会。此时走上台来,举眼朝台下一望,只见众看客的眼光,都瞬也不瞬的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;尤其觉着和他认识的人,显得格外注意他的举动。看了这情形,一颗心不由得卜卜的跳起来,禁不住脸也红了。暗想这怎么办?我一上台就心里这样慌张,打起来如何是张文达的对手呢?

  他心里正在这时胡思乱想,台下的掌声拍的震耳欲聋;再看霍元甲农劲荪二人望着他,脸上都现出很着急的神气,不觉转念想道:“我怎的这般不中用?现摆着我的老师在台下,我怕什么?打的过张文达,固然很好;就打不过,也没有什么了不得。他是一个摆擂台的人,本领高强是应该的。我休说在上海没有声名,就是在北方也没大名望,输了有什么要紧?”他心里这么一想,胆量登时大了许多;也不再回头望台下,先紧了紧腰间板带,然后抱拳对张文达说道:“久仰张先生本领了得,我是个初学武艺的人,敝老师打发我来领教。望张先生手下留情,对我手脚不到之处,多多指点。”

  张文达听说是霍元甲的徒弟,心里便已动了轻视的念头。再看刘震声的身材,并不高大,像貌也甚平凡,没有凶横强硬的样子;加以上台的时候,显然露出惊慌害怕的神气,更觉得是很容易对付的了,立时做出骄矜的样子答道:“我既摆下了这擂台,随便谁都可以来打。我不管你是谁的徒弟,霍元甲既害气痛,就应该不能出来。可以到台下来看,如何不能到台上来打?也罢,他打发你来代替,我就和你打;打了你之后,看他却如何说。”说时立了一个架式对刘震声道:“你来罢。”

  刘震声知道张文达力大,不敢走正面进攻,抢到张文达左边,使出穿莲手对准左太阳穴打去。张文达将头一低,折过身躯,提起右腿朝刘震声右肋踢去。这腿来得太快,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闪;只得迎上去一手撩住,用力往怀中一带,打算这一下把张文达拖倒。不料张文达的气力,真个比牛还大,拖了一下,那里能将他身体拖动呢?张文达的腿向里边一缩,刘震声险些儿扑倒了。亏了他还机警,趁着张文达腿向里缩的势,整个身体跟着往前一送,张文达被推得后退了几步。刘震声待追上去接连打下,使他立脚不牢;究竟因气力小了,张文达虽倒退了几步,然身法并没有散乱。等到刘震声追上,张文达已劈胸一掌打来;正在向前追击的时候,又是来不及闪避。喜得这一掌不是张文达全副的力量,打着胸膛,不觉十分沉重;只退了一步,便立住了脚。两人交了这几手之后,彼此都不敢轻进了。

  一来一往打了几十个回合,张文达略一疏忽,一左腿又被刘震声撩着了,但是仍旧不曾把张文达拉倒。盛大恐怕张文达打久了吃亏,即与张叔和商量,吹哨子停打;并向看客声明暂时休息。刘震声打了这多回合,也正觉身体有些疲乏了,巴不得休息一会儿。

  张文达跑进内台悄悄的问盛大道:“我正在打的好的时候,少爷为什么吹哨子停打呢?”盛大道:“我因见你左腿被刘震声撩着了,很吃力似的才脱身;恐怕你先和那姓廖的福建人打了那么久,精力来不及,吃不住这姓刘的,所以趁这时候吹哨子。”张文达叹道:“可惜少爷不懂武艺,没看出那刘震声的毛病来。我并不觉得吃力,刘震声确已累得不能再支持了。如果少爷不在这时候吹哨子,至多不到五分钟,我不但能将他打倒,包管捉住他,使他动弹不得。”

  盛大道:“我看霍元甲这个徒弟的本领很不错,身手灵活也和那姓廖的差不多。”张文达点头道:“这姓刘的武艺,还在那姓廖的之上,若不趁他身体累乏的时候,倒不容易打翻他呢!”

  张文达回身走出擂台,见刘震声正坐在霍元甲旁边,听霍元甲一面做着手势,一面说话,猜想必是指点刘震声的打法,便高声对刘震声说道:“休息够了么?我们再来决个胜负。”刘震声抖擞精神,重新上台再打。这次刘震声因得霍元甲的指点,加以是第二次上台,胆量更大了,打了六七十回合,张文达竟讨不着半点便宜。继续打到一小时的光景,刘震声已满头是汗,张文达也面红耳赤,两下手脚都有些慌乱起来。

  盛大原想再吹哨停战,只因刚才受了张文达的埋怨,恐怕又吹错了不好。农劲荪看了这情形,却忍不住走上擂台去,对几个公正人说道:“两人打了这么多回合,不分胜负,不能再继绘打了。若定要决雌雄,明日再打不迟。是这么再接着打下去,两人都得打成内伤。那简直是拚命,不是较量武艺了。请吹哨子罢!”盛大这才吹哨子。

  张、刘二人停了决斗,农劲荪走到台口,对看客说道:“刘君与张君这一场恶战,可以说得是棋逢敌手,没有强弱可分。不过以兄弟的眼光批评起来,二位各有各的长处,身手灵活,随机应变,是刘君的长处;桩步稳练,实力雄厚,是张君的长处。刘君曾两次撩住张君的腿,然不能将张君推倒,张君也三次打中了刘君的胸脯,但也不能把刘君打翻。两人相打,能像这样功力悉敌,倒是很不容易遇着。兄弟因见二位打到最后,气力都有些接不上了,手法步法也都不免散乱起来。倘若再打下去,兄弟敢断定各人平日所会的武艺,半点也使用不出了;两人都变成了不曾练过武艺的蛮汉,演出一场乱碰乱砸的架式来。这何尝是在这里较量武艺呢?所以兄弟上台来,商量公正人吹哨子停战。如张刘二君定要分个胜负,明日尽可再打。”

  张文达这时喘息不定,听到这里接着说道:“明日自然再打,我不能把姓刘的打翻,这擂台我也不摆了。”刘震声在台下答道:“今天饶你了,我明天若不打翻你,一辈子也不再打擂台了。”说得满座的人都笑起来。霍元甲道:“我们回去罢,这不是斗口的事。”

  李九、彭庶白等人,都很高兴的送霍元甲师徒回寓,大家恭维刘震声武艺了得。霍元甲摇头道:“张文达的手法极迟钝,每次两手高举,胁下空虚。震声只知道出手朝他胁下打去,底下却不催步;因此虽每次打着了,张文达仗着桶子功夫很好,打的他不关痛痒。只要底下能催进半步,连肩带肘的朝他胁下冲去,那怕他是铜铸的金刚、铁打的罗汉,也得将他冲倒下来。”刘震声道:“我当时也想到了这种打法,只因顾虑张文达的气力太大;恐怕一下冲他不翻,被他膀膊压着肩背,禁受不住,所以几次不敢冒昧冲过去。”

  霍元甲跺脚唉声说道:“你存了这个心,便不能和他打了。你要知道,越是和气力大的人打,越得下部催劲。他的气力既比你大,你不用全副的力量能胜他吗?你恐怕一下冲他不倒,反被他膀膊压着,这种念头,完全是过虑。你用全副的力量冲去,即算他的步法稳,不能将他冲倒,然他胁下受了你这一下,还能立住不后退吗?你不曾见那廖鹿苹的身法吗?接连几次都是用鹞子翻身的架式,使张文达扑空,你这么撞过去的时候,他万无不倒之理。倘若他的桩步稳,居然能不倒,也不后退一步,臂膀向你肩高或背梁劈下,你尽可学廖鹿苹的身法,一个鹞子翻身,便车轮也似的到了他背后。不问他的气力如何强大,身体如何灵活,你这么一个鹞子翻身转到了他背后,只须一抬腿朝他腰眼踢去,他能逃掉么?”霍元甲一面说,一面表演着姿势。

  刘震声恍然大悟道:“这下子我明白了。我和他动手的时候,好几次见他扬着胳膊,胁下异常空虚;若是别人使出这种架式,我早已催步撞过去了。就为他的气力太大,恐怕一步踏进去,反吃他的大亏。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应付的身法,不愁他张文达不倒地了。”李九、彭庶白等看了霍元甲表演的身法,无不钦佩。

  霍元甲叹道:“这算不了什么。我虽是指点震声这种打法,只是我心里并不希望将张文达打倒。最好是张文达能自己明白和我寻仇的举动没有意味,打消那报复的念头;我倒很愿意与他同心合力来提倡武艺,我明天仍得尽力劝他一番。”

  彭庶白笑道:“那张文达和牛一般笨,四爷尽管怀着一团好意去劝他,我料想他是绝不肯听的。”霍元甲道:“他今天与震声打了这么久,没有讨着便宜,或者自知没有打翻我的把握,听劝打消那报复的念头,也未可知。今天到场看打擂的,足有十分之三是外国人,我们都是中国人,并且都是练武艺的,何苦拚命的争胜负,打给外国人看?在这种地方,就是打赢了,又有什么光采?”彭、李等人作辞走后,廖鹿苹即来拜访。

  谈起来才知廖鹿苹与龙在田是同门的师兄弟,小时候因天资极高,读书过目成诵,他父亲是一个武官,在松江当管带。鹿苹在十五六岁时到松江,这时龙在田也在松江,因邻居认识。龙在田的年纪,比廖鹿苹大几岁,生性欢喜武艺,已拜在松江一个有名的老拳师门下,学习拳棒。鹿苹一见便倾心想学,因此二人便同门练习。后来二人虽各自又得了名师,然造诣仍各不相下,不过二人因性情不同,行径也大有分别。廖鹿苹的一举一动,都极有法度,不似龙在田那般任性。

  廖鹿苹所结交的,多是些在社会上有相当身份和地位的人,他原来与龙在田交情很厚,来往很密的。只因他有一个父亲的朋友,姓黄单名一个璧的,在他家看见龙在田,便劝他少和龙在田往来。他问什么道理?黄璧说龙在田生坏了一双猪眼,心术不正,将来必不得善终。廖鹿苹听了这话,虽不甚相信,然过从确不似以前亲密了。廖鹿苹近年因父亲已死,便全家移到上海来居住。龙在田不知道黄璧是何等人,更不知道有劝廖鹿苹少和他来往的话,还照常与廖鹿苹亲近。

  廖鹿苹一向很注意的观察龙在田的行为。虽则欢喜和九流三教的人结交,但是十多年来,只听得一般人称赞他如何任侠仗义;每每出死力替一面不相识的人打抱不平,却一次也不曾听人说过他有损人利己的举动。不过龙在田因喜替人打抱不平,在松江太湖一带,很结了不少的仇怨。廖鹿苹觉得黄璧所谓不得善终的话,恐怕是将来被仇人暗算;因念我既和他要好了多年,又曾有同门之谊,岂可明知道他有这种危险,却不劝他改变行为?

  有一次他特地约了龙在田来家歇宿,乘夜深无人的时候,便向龙在田说道:“承老哥不弃,拿我当一个好朋友,相交已有十多年了。我有几句很要紧的话,多久就想对老哥说,只是总怕老哥听了不高兴,几次没说出口来,今日再忍不住不说了。”龙在田见廖鹿苹说得这般慎重,不由得问是什么话?

  廖鹿苹道:“先父在日有一个最好的老朋友,姓黄,我家都称他为黄老伯。那黄老伯曾得异人传授,最会替人看相。经他看过的相,所说祸福荣枯,无不一一应验。在松江的时候,他在我家见过老哥。据他说:老哥的性子太直,喜管闲事;若长此不改,难免不惹是非。他的意思是不许我对老哥说的,我忍到现在,委实忍不住了,索性说出来。望老哥从此少管闲事,可免不少的烦恼。”龙在田听了,翻开两眼望着廖鹿苹笑道:“那黄老伯还说了些什么,恐怕不仅说这个罢?”廖鹿苹道:“没有说旁的,老哥用不着追问。我因那黄老伯平日说话非常应验,所以希望老哥能把脾气改好。”

  龙在田点头道:“我相信你那黄老伯说我的话,必有确切不移的见地,绝不是因见我平日的行为而说的。他虽在府上见过我,然只是偶然会面,断不能就我片刻的行为或言论,判别我一生的吉凶祸福。我料想他还说了什么话,老弟既希望我从此改变脾气,便得把他所有的话,老实说给我听。”廖鹿苹见龙在田逼着要他说,只好将黄璧的话照样述了一番,龙在田低头半晌,忽然跳起来问道:“这话在什么时候说的?”廖鹿苹道:“在五年前说的。”龙在田问道:“这黄老伯还在吗?”廖鹿苹道:“他家住在松江,于今还是和五年前一般的康健。”

  龙在田埋怨道:“老弟当时为何不对我说?”廖鹿苹道:“当时我并不相信他,所以懒得说。近来因见他所说的话无不应验,又见老哥时常为不干己的事,不顾利害的挺身出面,这才使我不能不说了。只要老哥能因这番话把脾气改了,从今日起也不为迟。”龙在田道:“我埋怨你当时不说,是因当时我在松江,可以多多亲近那位黄老伯。你和我结交了这么久年,还不知道我的性格,以为我只欢喜听人说恭维话,不欢喜听人说我的短处。实在我的性情完全不是这样。你若早对我说了,我既知道那黄老伯这么会看人,我不但可以改变脾气,并且可因亲近那黄老伯,还可学些看人的法子。老弟不明白我们在江湖上餬口的人,因两眼不识人,不知道要吃多大的亏。”

  廖鹿苹道:“两眼不识人,岂特在江湖上餬口的亏?为人处世,无论在什么地位,处什么位置,都得两眼能识人才好。不过那位黄老伯之为人,老哥不曾多和他接近,所以不知道。以为我若早说了,老哥便可多多的与他亲近。其实那个老头儿的脾气,比什么人都古怪。他不存心和这人拉交情,就想找他多谈几句话也办不到。他与我先父交情很厚,我明知他不仅会看相,并有极高的道术,一心想亲近他,学点儿养生之道。无奈他的脾气太古怪,简直亲近不来。

  “我曾听先父说:他一个人的历史,也非常古怪,他在三十岁的时候,得了拔贡;因才学好的缘故,受了两广总督某公的聘,在广东当幕宾。那总督十分敬重他,终日形影不离。有一次那总督因公晋京,也带了他同去。那时北京雍和宫里有一个老喇嘛,据一般人说年纪有一百三十多岁了,道行高的了不得,终年独自修持,无论谁去见他,都不肯接待;除却皇帝皇后,少有外人能同那老喇嘛谈话的。这位总督久慕那老喇嘛的道行非凡,晋京后就带了这位黄老伯到雍和宫去。

  “却是作怪,那老喇嘛忽然愿意亲自接见。一见黄老伯便含笑点头说道:‘居士别来无恙,还记得老僧么?’黄老伯向老喇嘛端详了两眼,觉得面生,想不起在那里见过。然不好说不记得,只得含糊答应。老喇嘛接着问道:‘居士已忘记了么?’黄老伯想了一想问道:‘老和尚曾到过四川吗?’老喇嘛摇头说没到过。黄老伯又问曾到过云南或两广么?老喇嘛也说没到过。黄老伯道:‘老和尚既不曾到过川、滇、两广,我这番却是初次到北京,实在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会过老和尚。’老喇嘛含笑不答,与那总督畅谈祸福因果,并安排素筵留两人吃饭。

  “饭后老喇嘛单独邀黄老伯到内室问道:‘居士真忘记了老僧么?再仔细想想看。’黄老伯说想不起来。老喇嘛道:‘居士想得起六岁以前的事么?’黄老伯听了这话,立时想起六岁以前的怪事来。答道:‘我记得六岁以前,凡事无不如意。心里想要什么,只要念头一动,便自然有人所想要的东西来,屡试不爽。那时我家并非富饶,不能做绸绫衣服给我穿。我看了邻家小孩穿绸缎衣服,向父母哭要;父母没奈何,打算拿钱去买,想不到打开衣橱,里面居然发现了几段我想穿的裁料,家中无人知道这栽料是从那里来的。’

  “老喇嘛听着点了点头又问道:‘居士曾听尊父母说过你出世时的故事么?’黄老伯道:‘不错,记得家父母曾对我说过,说我下地就张开两眼,向房中的人乱望。并开口说道:“我出家人,如何跑到这有妇人的房里来了?”我这一说话,把家里人都吓慌了,不知要如何才好。正在大家慌乱的时候,我忽然两眼一闭,手脚动了几动就死了。家父母这时都已到中年,好容易才得了我这个儿子,谁知一出世就死了,真是着急的了不得。但是一家人眼望着我死,却没有方法诊治。在这时候,突然来了一个道人,向家父道喜,说恭喜先生得了一个好公子。家父不乐道:‘还说什么恭喜?小孩子下地就说话,一会儿便死了。’那道人现出惊讶的样子说道:‘已死了吗?不会死的!你抱出来给贫道看看。’

  “黄老伯又道:‘家父觉得这道人来得奇怪,即将我抱出来,道人伸手在我头顶上拍了几下说道:“莫跑莫跑!”说毕口中念诵了一阵,我两眼又张开了。家父仍抱我到房中,刚待回身出来谢那道人;再看我时,两眼又闭,又死过去了。家父忙得又出来给道人看。道人骂道:‘你还想逃跑吗?’即从袖中取出一道符来,用一根红绳系在我颈上,又在我头上拍了几拍,口中仍不住的念诵。对家父道:‘请放心,这下子不愁他跑了。抱到床上去让他睡睡,一会儿就醒转来了。’家父抱我到房里,出来看道人已不知去向了。追出大门,也不见踪影。过了会儿,我果然醒转来;只是和寻常小孩一样,不能开口说话了。从此家中百事顺遂,尤其是对于我本身的事,真是思衣得衣,思食得食。这是我六岁以前的情形。’

  “老喇嘛叹道:‘隔阴之迷,力量诚大。只一眨眼的时光,你便把前事通通忘了。我说给前世因果。你听罢:你前生原是我这里一名小沙弥,平日尚能恪守清规。只因去今三十多年前的浴佛日,这里做法会,来进香的男女居士极多,你同另一个小沙弥,对来进香的女居士,任意评头品足,和发了狂的一般。论你两人那时的动念,应堕落畜牲道。我因念你两人,平日尚少恶念,不忍眼见你们堕落;不待恶因成熟,即用拨火铁杖活活将你两人打死,使再转人身。当时我曾问你两人,还是愿意投生富贵人家,或是愿意本身寿命攸久?那个小沙弥心欣富贵,已令投身某贝勒家,享受了三十年富贵;于今已因积业身死,仍不免受恶报去了。你因生在贫穷之家,三十年来恶业还少,所以有今日的遇合。’

  “黄老伯听了这番话,心中忽然若隐若现的,觉得这雍和宫的景物,是曾经见过的。跟着再一追忆,不仅景物是曾经见过,老喇嘛所说的话,竟历历在心头,彷佛是想起一场很清楚的大梦。不由自主的双膝向老喇嘛跪下叩头哀泣道:‘师傅救我,恩重如山!只恨一时迷惘,忘却本来。此时明白了,千万求师傅许我回来。’老喇嘛伸手将他拉起来说道:‘只要你明白这轮回之苦就得哪!你这时父母尚在,又无兄弟,不能随意出家。’黄老伯见老喇嘛这么说,只得要求传授修持的方法。

  “从雍和宫出来以后,直到此刻四十多年,不但吃素,每日只在天色黎明的时候,就自烹爨,吃一碗白饭。过此除白开水外,什么也不入口。现在他的年纪虽有八十多岁,然精神比较五六十岁的人还好。就是性情古怪,见不得人家做不正当的事;不管认识不认识,大家能受不能受,每每当面斥责人。他还说是不忍眼睁睁望着人家向地狱里跑,不将人喊醒。先父在日最钦敬他。我从前虽知道他这些奇怪的事,但不大相信。近来因种种的应验,使我不由得不相信他。”

  龙在田道:“这些话好在是老弟说给我听,若是别人说出来,那怕说是亲目所见,我也不能相信。他无论说我什么坏举动,说对了我自然改过;便是说得不对,我也绝不恼他。不过他说我生坏了一双猪眼,因见我生了猪眼,便知道我心术不正,这却使我没有办法。我心术不正,是可以改正的;至于说我生坏了猪眼,这有何方法可以改换呢?我以后不见他的面便罢,倘得见面是得问他的。”

  事有凑巧,廖鹿苹这日拜访霍元甲,因谈龙在田谈到黄璧;不料农劲荪在好几年前就闻黄璧的名,只恨无缘见面,并不知黄璧住在何处。这日无意中听得廖鹿苹说起,好生欢喜,当下约了过几日抽工夫同去松江拜会。

  次日霍元甲农劲荪带了刘震声到张园来,只见看擂的人比昨日更多了。因为昨日开擂有廖鹿苹和刘震声两人上台,都打得很好。报纸上将两人打擂的情形,记载得十分详细;并说了昨日不曾分出胜败,今日必然继续再打。这记载惊动了全上海的人,所以来看的人,比昨日又多了几成,临时增加了三四成座位。挤的偌大一个会场,连针也插不下了。霍元甲三人进场后,竟找不着座位。李九彭庶白等熟朋友,虽都到了,只因看客意外的加多,座位又没有编定号码,谁也不能留着空座位等客。霍元甲三人到的稍迟,就想临时添座也没有隙地。喜得场中招待的人员,认得霍元甲三人,知道不是寻常看客,见场中没有座位,便请到台上去坐。

  霍元甲上台后,只得和张文达招呼。张文达因昨日与刘震声打了那么多回合,始终没占着便宜,心想霍元甲的徒弟,能耐尚不在我之下,霍元甲本人的功夫就可想而知了。我打刘震声不能取胜,打霍元甲如何有取胜的希望。他心里这么一想,便不由得有些着急。昨日回到盛公馆,面上即不免显出些忧虑的神色。

  盛大已猜出张文达的心事,安慰他道:“刘震声名义上虽是霍元甲的徒弟,听说实际霍元甲并不曾教过刘震声的武艺。刘震声是虎头庄赵家的徒弟,为仰慕霍元甲的威名远震,才拜在霍元甲门下,武艺不见得比霍元甲坏。”张文达听了这番安慰的话,心里果然安慰了不少。这时霍元甲向他招呼,他那忿恨要报仇的心思,却因昨日没占到便宜,自然减退了大半,神气不似昨日那般傲慢了。

  霍元甲见他的言语举动都和平了,仍继续着昨日的话说道:“张君昨日和小徒打了不少的回合,没有分出显明的胜负。兄弟觉得就此罢手最好,尔我两方都无所谓仇恨,用不着再存报复的念头。”张文达此时已不想坚持要报仇的话了,正在踌躇没有回答,顾四在旁边插嘴说道:“不行不行!张文达摆擂台花钱费力,为的什么事?岂可就此不打了?”盛大也接着说道:“教张文达摆擂台的,也是你霍元甲;于今一再劝张文达不打的,也是你霍元甲。你这不是拿着张文达寻开心么?”

  张文达思想简单,不知盛、愿二人为的是想瞧热闹,还认做是帮他壮声威,登时怒气勃勃的嚷道:“我们要拉交情做朋友,且等分了胜负再说。”霍元甲见三人说话这般神气,也不由得忿然说道:“好,你们都弄错了我的意思,以为我一再劝和是害怕。今天小徒刘震声再打,我包管在十五分钟之内分胜负。”张文达忽然心想刘震声既不是霍元甲的真徒弟,也许霍元甲的武艺,不比刘震声高强。我昨天既讨不着刘震声的便宜,今天何必再找他打?想罢即指着霍元甲说道:“我不认识你什么徒弟,我是为找你霍元甲来的,今天非打你不可!”

  霍元甲望着张文达,用手指了指自己胸脯说道:“你定要找我打么?老实对你说罢!我于今已彻底知道你的能耐。刘震声今日能在十五分钟内打败你,若定要找我打的话说,我敢当着台下一万多看官们,先说一句夸口的话,我倘到三步以外才把你打倒,便算是我输给你了。”霍元甲说话的声音,本极响亮,这几句话更是一字一字的吐出来;说得精神饱满,台下的人听了,都不由自主的拍掌叫好。大家这么一吼叫,彷佛是替霍元甲壮声威。

  张文达听了这几句夸大的话,果然有些气馁。心想霍元甲并不长着三头六臂,我的手脚又不曾被人缚住;莫说我还练了半辈子的武艺,便是一点儿武艺不会的人,也不能说不到三步,一定可以把他打倒。莫不是霍元甲会些法术,有隔山打牛、百步打空的本领?我倒得仔细提防他。听说大凡会法术的使用法术,越远越好,叫做显远不显近。我凭着本身的能耐,抢到他身边,使他用不着法术,看他如何能在三步之内打倒我?张文达自以为这主意很好,谁知这次失败,就吃亏打错了这主意。霍元甲何尝有什么显远不显近的法术?倘若张文达不这么作想,动手时专求闪避,霍元甲不见得有如愿相偿。

  霍元甲说完了话,自行脱下身上长袍,顺手递给刘震声;盘好了顶上辫发,正色对张文达道:“你来呢还是我来呢?”张文达因恐怕霍元甲动手就使用法术,毫不迟疑的答道:“我来。”说罢伸直两条又粗又长的臂膀,直上直下的向霍元甲猛冲过来。霍元甲不但不闪避,反直迎上去。果然仅踏进两步,只见霍元甲并不招架,右手直抢张文达咽喉,左手直撩下部。张文达胸前衣服,被霍元甲一手扭住了,先往怀中一带;张文达仗着力大,将胸脯一挺,不料霍元甲已乘势往前一推,怎经得起霍元甲那般神力,一步也来不及倒退,已仰面朝天倒在台上。

  霍元甲跟进一步,用脚尖点住张文达胸膛,右手握起拳头在张文达面上扬着说道:“张文达呀张文达,我屡次劝你打消报复的念头,并且再三解释你的徒弟在我手里栽觔斗,是由他自讨没趣。你偏不相信,定要当着许多外国人,显出我们中国人勇于私斗的恶根性来。你就把我打输了,究竟于你有甚么好处?此刻我若不因你是一个中国人,这一拳下来,你还有性命没有?这次且饶了你,去罢!”说毕,一伸手就和提草人似的,将张文达提了起来,往内台一推。真是作怪,张文达一到霍元甲手上,简直和失了知觉的人一般,被推得两脚收煞不住,连爬带跑的直撞进内台去了。

  满场看客看了霍元甲这种神勇,一个个禁不住跳起来吼好,就像是发了狂的。霍元甲从容穿好了衣服,带了农刘两人下台。这擂台既是张文达做台主。张文达一被打败,擂台便跟着被打倒了。一般看客知道没有可看的了,都纷纷起身,大家围拥着霍元甲挤出会场。中有一大部分人,因钦佩霍元甲的本领,不舍得分离;一路欢呼踊跃的,送到四马路寓所,才各自散去。

  这夜有上海教育界的一班人,特地备了酒席,为霍元甲庆祝胜利。在座的人,无不竭力恭维霍元甲的本领,各人都劝霍元甲痛饮几杯。

  霍元甲叹道:“承诸公的盛情,兄弟非常感激,不过兄弟觉得打翻一个张文达,不值得诸公这么庆祝。若是奥比音敢和我较量,我敢自信也和打张文达一样,在三步之内将他打倒,那才是痛快人心的事。可惜张文达是一个中国人!我常自恨生的时候太晚了,倘生在数十年以前,带兵官都凭着一刀一枪立功疆场;我们中国与外国打起仗来,不是我自己夸口,就凭着我这一点儿本领,在十万大军之中,取大将首级,如探囊取物。现在打仗全用枪炮,能在几里之外把人打死;纵有飞天的本领,也无处使用。下了半辈子苦功夫,才练成这一点能耐,却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;那怕打尽中国没有敌手,又有什么用处?”

  座中有一个姓马的说道:“霍先生说现在枪炮厉害,能在几里以外把人打死,事实确是不错。不过枪炮虽然厉害,也还得有人去使用他。若使用枪炮的人,体力不强,不耐久战,枪炮也有失去效力的时候。枪炮是外国发明的,我们中国虽是赶不上;但假使全国的人,体格都强壮会武艺,枪炮就比较外国差些,到了最后五分钟决胜负的时候,必是体格强壮会武艺的占便宜。日、俄两国陆军在辽东大战,日军其所以能得最后胜利,一般人都承认是因为日本人会柔道;在肉搏的时候,一个日本人能敌两三个俄国人。可见枪炮尽管厉害,两军胜负的关系,还在体力。

  “并且我觉得外国人迷信科学,各种科学的唯一目的,是求人生的享受。科学越是发达,人生安享的程度便越增高。凡是过于安享的人,体格必不能特别的强壮。平日利用枪炮的心思太甚,对于肉搏绝不注意。我中国枪炮既不如人,倘若又没有强壮的体格,和善于肉搏的武艺,万一和外国人打起仗来,岂不更是没有打胜仗的希望吗?

  “我们江浙两省人的体格,在全国各行省中,算是最脆弱的了。我等在教育界做事的人,都认定是关系极重大的一件事。此刻各级学校多注重体育,也就是想改良一般学生的体质。无如所用的体育方法,多是模仿外国的。我不是说外国的体育方法不好,但是太感觉没有研究的趣味。无论那种学校的学生,对于体操,除却在上操场的时候,共同练习最短的时间而外,谁也不肯在自习的时间,研究或练习体操。有许多教会学校和大学校,简直连上操场的时间都没有。足球、网球等运动方法,虽也于体质有强壮的效力,然而不是普遍的。

  “自从霍先生到上海来摆擂台,我们就确认我国的拳术,有提倡的价值,及提倡的必要。在霍先生未到上海以前,我等非不知道我国有最精良的拳术,可以提倡。不过那时觉得我国拳术的门户派别太多,我等不曾研究过的人,不知道究竟应该提倡那一种。要物色一个教师,很不容易。难为霍先生的本领超群,加以威名震全国;有先生出面担任提倡教授,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。

  “我等近来经屡次计议,准备组织一个教授武艺的专门学校,要求霍先生担任校长。我等并知道农先生威名虽赶不上霍先生,只是武艺也高明的了不得,尤其是中西文学都极好。我等计划的这专门学校,要想办理得有好成绩,非求农先生出来同负责任不可。霍先生的高足,得多聘几位来担任教授。两星期以前,我等曾和农先生商量,知道霍先生因祖传的家法,不许以迷踪艺传授给异姓人;已写信去天津,要求家长许可破例传授。不知现已否得了许可破例的回信?”

  霍元甲说道:“兄弟对于拳脚功夫,虽说略知一二,但是办学校及应如何提倡、如何教授?我是完全不懂。这事不办便罢,要办就得求农爷承认当校长,兄弟仅能听农爷的指挥。要我如何教,我就如何教。至于学校里应聘几位教习,兄弟当然可以负责任去聘请。兄弟除震声而外,并没有第二个徒弟。便是震声,也不过名义上是我的徒弟,实际并不曾传授他迷纵艺的法门。其所以没有徒弟,就是为家法有不传异姓的限制。

  “前次写信回家向敝族长要求,近已得回信。敝族人为这事已开了一次全族会议,对破例的事,仍是不能允许。不过对于兄弟一个人的行为意去,已许自由,不论将迷踪艺传给什么人,族人不照家法追究。其他霍姓子弟,不得援此为例。倘第二个姓霍的破例,还是要按法惩办的。敝族祖先当日订下这严厉的家法,却不是自私;为的是怕教授了恶人,受徒弟的拖累。对本家子弟,一则容易知道性情,二则有家规可以限制子弟的行动。于今办学校,目的是在求武艺能普遍,不在造就登峰造极的好汉。并且既称为学校,学生便与寻常的徒弟不同,将来断不至有受拖累的事,所以兄弟敢于破例担任教授。”

  教育界的人,听了霍元甲这番话,自然很满意。从这日起,便大家计划进行,创办一个专教武术的机关,名叫精武体育会;推农劲荪当会长,霍元甲刘震声当教习。因慕霍元甲声名入会的,确是不少;只是肯认真练习武术的,虽以霍元甲的号召力,还是不多。霍元甲自精武体育会开办后,身体不免劳顿;因家事又受了忧虑,以致胸内疼痛的病又发了。

  他在打过张文达的次日,胸内已痛了一次;当把秋野送的白药片服下,实时停止。这次再发,不知如何服下那药全无效验,加倍服下也是枉然。痛得不能忍受,只得带了刘震声到秋野医院诊视。秋野诊察之后说道:“霍先生不听我的劝告,此刻这病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了。上次来诊察的时候,还可以不住医院;只要一面服药,一面静养,即可望在一两个月以内痊愈。现在的病势非住院绝对没有治好的希望。止痛剂失了作用,每日打得三次针,方可以免除疼痛。”霍元甲此时见止痛剂不发生效力,对秋野的话才相信了,当下要求秋野先打针止痛。这番便不似前次那么容易见效了,针打后十多分钟,痛才渐渐减轻了。

  霍元甲问秋野须住院多少日,始能完全治好?秋野思索了一会说道:“要完全治好,大约须两个月以上。”刘震声从旁问道:“现在住医院还来得及么?断不至有性命的危险么?”秋野道:“若能断定没有性命的危险,我也不说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的话了。须住过一星期之后,如经过良好,断定没有危险。若再拖延下去,只求止痛,恐怕不能延到一个月了。”霍元甲只好答应住院。刘震声因不肯离开老师,也搬了铺盖到院中伺候。秋野医生诊治得十分细心,每日除替别人诊病,及处理事务外,多在霍元甲身边,或诊病或闲谈。霍元甲在院中,倒不感觉身体上如何痛苦了,精神上也不感觉寂寘。

  光阴易逝,转眼就过了一星期,秋野很高兴的对刘震声道:“这下子你可放心了,贵老师的体气,毕竟比寻常人不同;这一星期的经过,非常良好,我于今敢担保断无生命的危险了。照这一星期的经过,预料或者有五星期即可出院。我知道你们师徒的感情好,说给你听,使你好放心。”刘震声自进医院后,镇日忧愁,一心只怕老师的病,没有治好的希望;这时听秋野医生这么说,心里才宽慰了。

  一日秋野从外边回来,喜孜孜的对霍元甲道:“我前次曾对霍先生说,敝国有几个柔道高手,因慕霍先生的名,打算来上海拜访。后来因有人反对,恐怕以个人的行动,妨碍全体名誉;想来的人不敢负这责任,所以把行期拖延下来。嗣后由讲道馆召集门会,选拔了五个柔道名人。原想在霍先生擂台未满期以前赶到的,因相扑的团体,也要求派选手参加;临时召集全国横纲大会,耽搁了不少的时日。结果选派了两个大横纲,参加柔道团体同行,今日已到了上海。

  “听说这两个横纲,年纪很轻,是初进横纲级的,在敝国并没有大声名。但是两人的体力和技术都极好。敝国普通一般相扑家,因为从小就专求体力和体量的发达,终年没有用脑力的时候;所以相扑家越是阶级增高,脑力便越蠢笨。不仅对于处世接物,处处显得幼稚及迟钝,就是对于自己所专门研究的技术,除却依照原有的法则,挨命锻炼而外,丝毫不能有新的发明。所以传流千数百年的相扑术,简直是谨守陈规,一点儿进步也没有。和柔道家比较起来,相差甚远。这两个相扑的却有点儿思想,都抱了一种研究改良的志愿。此来拜访霍先生,便负了研究中国拳术,将来回国改良相扑的责任。

  “我刚才到码头上迎接他们,准备明天在讲道馆开一个盛大的欢迎会,欢迎霍先生前去。他们本是要同到这医院里拜会的,兄弟因院中的房屋狭小;加以左右房间都住了病人,他们来了有种种不便,所以阻拦了不教他们来。兄弟原是此间讲道馆负责任的人,今特代表全体馆员,谨致欢迎之意。”

  霍元甲道:“欢迎则不敢当,研究武艺,兄弟是素来愿意的。何况是贵国的柔道名人,相扑横纲,在全国好手中挑选出来的代表呢?若在平时,那怕就相隔数百里,我也情愿去会面谈谈。不过我此刻因病势沉重,才住在贵院里,求先生诊治。正在应该静养的时候,岂可劳动?好在我的病,是经先生诊治的;不可劳动,也是先生的劝告,不是兄弟借故推托。万望先生将兄弟的病情,及兄弟感谢的意思,向那几位代表声明。如果他们在上海居住的日子能长久,等到兄弟病好退院之后,必去向他们领教。”

  秋野笑道:“霍先生的病,这几天收效之快,竟出我意料之外。前日我不是曾对你说过的吗?我并曾告知刘君,使他好放心。住院的经过既这么良好,偶然劳一次,也不要紧。好在先生的病,是兄弟负责治疗;倘若劳动于病体有绝大妨碍,我又何敢主张先生前去?不待先生辞谢,我自然在见他们的时候,就得详细声明。我因见先生的病,危险时期已经过去,而他们又系专诚从敝国渡海而来,不好使他们失望,所以接受这欢迎代表的责任。”霍元甲想了一想说道:“秋野先生既是这般说法,我再推辞不去,不仅对不起从贵国远来的诸位代表,也对不起秋野先生。但是兄弟有一句话得事先声明,得求秋野先生应允。”秋野忙问什么话。

  霍元甲道:“兄弟到会,只能与他们口头研究,不能表演中国的拳术。这话必经秋野先生应允了,兄弟方敢前去。”秋野笑道:“我自然可以答应不要求霍先生表演。不过他们此来的目的,就是要研究霍先生家传的武艺,我此刻如何敢代表他们应允不要求表演呢?”霍元甲道:“先生是讲道馆负责任的人,又是替兄弟治病的医生;他们尽管向兄弟要求表演,只要先生出面,说几句证明因病不能劳动的话,我想他们总不好意思再勉强我表演。”

  秋野问道:“霍先生是不是恐怕把家传的武艺表演出来,被他们偷学了去,所以要求不表演呢?”

  霍元甲笑着摇头道:“不是不是。兄弟所学的武艺,休说表演一两次,看的人不能学去:就是尽量的传授给人,也非一年半载之久,不能领会其中妙用。倘若是一看便会的武艺,怎的用得着定出家法,不传授异姓人呢?兄弟其所以要求不表演,一则是为有病不宜劳动;二则我知道贵国没有单人表演的拳术,要表演便得两人对手。我自从打过两次擂台之后,自己深悔举动孟浪,徒然坏了人家名誉,结下极深的仇怨;将来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仇人报复,于兄弟本身半点儿好处也没有。已当天发下了誓愿,从此永远不和人较量胜负。我既有这种誓愿,自不能不事先声明,这是得要求秋野先生原谅的。”

  秋野点头道:“表演于病体却无多大关系;就算有关系,我也敢担保治疗,这是不成问题的。至于霍先生因打擂发下了誓愿,本来应该体谅。只是霍先生系发誓不和人较量胜负,不是发誓不和人研究武艺。于今他们并没有要求表演,明日他们如果要求,我自竭力证明,能不表演自然很好。”当下二人是这么说了。

  次日早餐后,秋野即陪同霍元甲,带了刘震声乘车到讲道馆。霍元甲以为讲道馆必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房屋,进大门看时,原来是几间日本式的房屋。进大门后,都得脱下鞋子,刘震声在脱鞋子的时候,悄悄的对霍元甲说道:“穿惯了鞋子,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,好像浑身都不得劲儿。他们若要求动手,我们还是把鞋子穿上才行。”霍元甲刚待回答,里面已走出几个日本人来,秋野即忙着介绍。霍元甲看走在前面的两个,禁不住吃了一吓。那身材之高大,真是和大庙里泥塑的金刚一样。霍元甲伸着腰干,头顶还不到他两人的胸脯。看他两人都穿着一式的青色和服,系着绺条青绸裙子,昂头挺腹的立着。

  经秋野介绍姓名之后,一个叫常盘虎藏的向霍元甲伸出右手,表示要握手之意。霍元甲看他这神气,知道他要握手必不怀好意,只装没看见的,掉转脸向第二个叫做菊池武郎的周旋。这菊池武郎也是昂头挺腹,不但不鞠躬行礼,连颔首的意味都没有。也是突然伸出蒲扇也似的巴掌,待与霍元甲握手。秋野恐怕霍元甲见怪,即陪笑对霍元甲解释道:“敝国武士道与人相见的礼节,是照例不低头、不弯腰、不屈膝的。握手便是极亲爱的礼节,望霍先生刘先生和他两位握握手。”霍元甲这时不能再装没看见了,只得也伸手先与菊池武郎握。先以为他这么般高大的体格,必有惊人的手力;不料竟是虚有其表,比寻常人的力量虽大,似乎还赶不上张文达的气力。

  在听秋野解释的时候,霍元甲心里十分替刘震声着虑,惟恐两相扑家的力量太大,刘震声被捏得叫起痛来,有失中国武术家体面。自己试握一下之后,才把这颗心放下。霍元甲与菊池武郎握了,见常盘虎藏的手,仍伸着等待,遂也伸手和他去握。忽听得菊池武郎口里喷了一声,身体跟着往下略蹲了一蹲。回头看时,原来是刘震声正伸手与菊池武郎握着,菊池脸上已变了颜色。

  霍元甲忙对刘震声喝道:“不得无礼!”震声笑道:“是他先用力捏我,使我不得不把手紧一紧,非我敢对他无礼。”常盘见菊池吃了亏,自己便不敢使劲和刘震声握手了。只照常握了一下,秋野接着引霍刘二人与五个柔道名人相见,大家也是握手为礼,却无人敢在上面显力量了。

  相见后同到一间很宽大的房中,霍元甲看这房间共有二十四张席子,房中除排列了十几个花布蒲团而外,一无陈设。大家分宾主各就蒲团坐后,由秋野担任翻译,彼此略叙寒暄。柔道名人中间有一个叫做有马谷雄的开口说道:“我们因种种关系,启程迟了。不能在霍先生摆设擂台的时候,赶到上海,参观霍先生的武术,我们认为是一种很大的损失。今日是敝国两个武术团体的代表,欢迎霍先生,希望能与霍先生交换武术的知识技艺。我们知道霍先生现在创办了一个精武体育会,专负提倡武术的责任。这种举动,是我等极端钦佩的。请教霍先生,贵会对于拳术的教授,已编成了讲义没有?”

  有马说的是日本话,由秋野翻译的,霍元甲也请秋野译着答道:“敝会因是初创的关系,尚不曾编出拳术的讲义。不过敝国的拳术,一切动作,都得由教师表演口授;有不有讲义,倒没有多大的关系。至关于重要的意义,敝国各家各派的老拳师,无不有一脉相传的口诀及笔记。这是各家各派不相同的,由教师本人决定;须到相当的时期,方可传授给徒弟。这种记载,性质也类似讲义,然从来是不公开的。大家都是手抄一份,没有印刷成书的。兄弟已打算根据这种记载,参以本人二十多年来的心得,编成讲义,传授会员,想打破从前秘传的恶习惯。”

  有马听了称赞道:“霍先生这种不自私的精神,真了不得!那种口诀和笔记,在未编成讲义以前,可否借给我等拜读一番?”霍元甲毫不迟疑的答道:“可以的,不过兄弟这番从天津到上海来,原没打算办体育会。这项杪本,并没带在身旁。俟将来编成讲义之后,可以邮寄数份到贵国。”

  有马和诸人都同时向霍元甲道谢,并继续问道:“我等在几年前,就听说霍先生在天津刺杀拳匪首领的事。当时新闻纸上,说在数千拳匪之中,独来独去,如入无人之境!将拳匪首领杀倒,竟没一人看清了霍先生的面目,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故?”霍元甲笑道:“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,杀一个没有能耐的匪首,算不了什么奇事。当时新闻纸依照那些拳匪传述的登载,倒没有错误。不过恭维兄弟是剑仙,就过甚其词了。”有马道:“霍先生的剑术,想必比较拳术更高明些。”霍元甲摇头笑道:“多是一知半解,够不上说高明。”

  有马道:“我等特地渡海来拜访霍先生,霍先生总得使我等多少获点儿益处,方不事负此行。我等此刻想要求霍先生表演些技艺。这完全是友谊的,绝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,能得霍先生许可么?”霍元甲笑道:“兄弟昨日已对秋野先生声明了,请秋野先生说说!”秋野果将昨日彼此所谈的话,述了一遍。有马道:“秋野院长既负了替先生治疗的责任,我又声明了,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,可知先生所虑的,都已不成问题。我等最诚恳的要求,请霍先生不再推辞了罢。”

  霍元甲知道再推辞也无益,便对刘震声道:“既是他们诸位定要表演,你就小心些儿,陪他们表演一番罢。”刘震声指着席子说道:“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,站也站不牢稳,如何好动手呢?我穿上鞋子好么?”霍元甲摇头道:“鞋底是硬的,踏在这光滑的席子上,更不好使劲。你索性脱下袜子,赤脚倒牢稳些。”刘震声只得脱了袜子,赤脚走了几步,果然觉得稳实多了。

  有马指派了一个年约三十二、三岁,身材很矮小,叫做松村秀一的,和刘震声动手。松村秀一到隔壁房里,换了他们柔道制服出来;先和刘震声握了握手,表示很亲热的样子。刘震声是一个极忠厚的人,见松村又亲热又有礼节,便也心平气和的,没存丝毫争胜的念头。谁知日本人在柔道比赛以前,彼此互相握手,是照例的一种手续,算不了什么礼节,更无所谓亲热。刘震声因此略大意些儿,一下被松村拉住了衣袖,一腿扫来。震声毕竟不惯在席子上动作,立时滑倒了。还喜得身法敏捷,不曾被松村赶过来按住,已跳起来立在一旁。有马等人看了,好生得意,大家拍掌大笑。只笑得刘震声两脸通红,心头火冒,霍元甲面子上也不堪。

  松村得了这次胜利,那里就肯罢手呢?赶上来又打,这回刘震声就不敢不注意了。只交手走了两个照面,刘震声扭住了的手腕,使劲一捩。只见松村往席子上一顿,脱口而出的喊了一声哎唷!右臂膀已被扳得断了骨节,一声不做,咬紧牙关走开了。有马看了情形,怎肯就此罢休呢?急忙亲自换了衣服,也照例与刘震声握手。

  霍元甲见有马神气异常凶狠,全不是方才谈话的态度,恐怕闹出乱子来,急得抢到中间立着说道:“依兄弟的意思,不要再表演了罢。我中国的拳术,与贵国的柔道不同,动辄打伤人,甚至打死人的。所以兄弟在摆设擂台的时候,上台打擂的,须具切结。现在承诸位欢迎兄弟,并非摆挡台,岂可随意动手相打。”

  秋野译了这番话,有马道:“松村的手腕捩断了,我非再试试不可。”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,赶着刘震声便打。刘震声知道自己老师不愿撞祸,连连向左右闪避。有马越逼越紧,逼到近了墙壁,有马气极了,直冲上去。刘震声待他冲到切近,跳过一边,接着也是一扫腿。有马的来势本凶,再加上这一扫腿的力量,扑面一跤跌下去,额头正撞在一根墙柱上;竟撞破了一大块皮肉,登时血流满面,好在还不曾撞昏,能勉强挣扎起来。

  那常盘虎藏早已忍不住,急急卸了和服,露出那骇人的赤膊来;也不找刘震声动手了。伸开两条臂膀,直扑霍元甲。元甲既不情愿打,又不情愿躲避,只得急用两手将他两条臂膀捏住,不许他动;一面向秋野说话,要求秋野劝解。不料常盘被捏得痛入骨髓,用力想挣脱。用力越大,便捏得越紧,一会儿被捏得鲜血从元甲指缝中流出来。元甲一松手,常盘已痛得面无人色。在场的人,谁也不敢再来尝试了。霍元甲心里甚觉抱歉,再三托秋野解释。秋野只管点头说不要紧,仍陪着霍元甲回医院。

  到夜间八点钟的时候,秋野照例来房中诊察,便现出很惊讶的神气说道:“霍先生今日并没有和他们动手,一点儿不曾劳动,怎的病症忽然变厉害了呢?”刘震声在旁说道:“老师虽不曾劳动,但是两手捏住那常盘的臂膀,使常盘不能动弹,鲜血从指缝中冒出来,可见得气力用得不小。”秋野连连点头道:“不错不错!倒是动手打起来,或者还用不着那么大的气力,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。”霍元甲道:“我此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适,大概还不妨事。”

  秋野含糊应是,照例替霍元甲打了两针,并冲药水服了,拉刘震声到外边房里说道:“我此刻十分后悔,不应该勉强欢迎贵老师到讲道馆去。于今弄得贵老师的病,发生了绝大的变化,非常危险,你看怎么办?”刘震声听了这话,如晴天闻霹雳,惊得呆了,半晌才说道:“看你说教我怎么办,我便怎么办。你原说了负责治疗的。”秋野道:“贵老师用力过大,激伤了内部,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。我不是不肯负责,实在是不能治疗。我看你还是劝你老师退院,今夜就动身回天津去,或者能赶到家乡。”

  刘震声刚待回答,猛听得霍元甲在房中大喊了一声。那声音与寻常大异!慌忙拉秋野过去看时,只见霍元甲已不在床上,倒在地板上乱滚,口里喷出鲜血来。上前问话,已不能开口了。刘震声急得哭起来。秋野又赶着打了一针,口里不喷血了,也不乱滚了。仍抬到床上躺着,不言不动,仅微微有点儿鼻息。刘震声不敢作主退院,霍元甲又已少了知觉。刘震声只好独自赶到精武体育会,把农劲荪找来。

  农劲荪虽比刘震声精细,看了种种情形,疑惑突然变症,秋野不免有下毒的嫌疑;但是得不着证据,不敢随口乱说。奄奄一息的延到第二日夜深,可怜这一个为中国武术争光的大英雄霍元甲,已脱离尘世去了。时年才四十二岁。

  (全书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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