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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失衣服张文达丢脸 访强盗龙在田出头

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16024 2023-02-02 17:07

  话说李九接着说道:“我真个伸进头去,向窗缝仔细看了一会说道:‘不见有旁的东西,只见有一张半寸宽三寸多长的白纸条,横贴在窗缝中间。浆糊还是湿的,显然才贴上去不久。’王先生笑道:‘就是这纸条儿作怪,你把这纸条儿撕下来,再推窗门试试。’我当即将纸条儿撕下,但是窗门还推不动,即问王先生是何道理?王先生说:‘有好几张纸条儿,你仅撕下一张,自然推不动。’我又伸进头去,看四围窗缝共贴了八张纸条。费了好多气力,才把两旁及底下的六张撕了,只剩了顶上的两张。因为太高了,非有东西垫脚,不能撕下。以为仅有上面两张没撕下,两扇这么高大的玻璃门,未必还推不动;拚着将窗门推破,也得把它推开。遂用两手抵住窗门,使尽平生气力。这事真怪得不可思议,简直和抵在城墙上一样,并不因底下的纸条儿撕了,发生动摇。

  “王先生见我的脸都挣红了,即挥手叫我让开说道:‘我来帮你的忙,把上面的纸条撕了,免你白费气力。’我这时当然让过一边,看他不用东西垫脚,如何能撕到上面的纸条?他的身法实在奇怪,只见他背靠窗户立着,仰面将上半身,伸进击破了的玻璃方格内,慢慢的向上提升;就和有人在上边拉扯相似,直到全身伸进去大半了,方从容降落下来,手中已控着两张纸条对我说道:‘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。’我伸手推去,已毫不费力的应手开了。我首先跳进房间,搬开堵房门的桌椅,看四围的门缝,也与窗缝一般的贴了纸条。朝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,只要有一张纸条没去掉,任凭你有多大的气力,也休想推动半分。请两位想想,那房间只有两门一窗,而两门一窗都贴了纸条,并且还堵塞了许多家具,当然是人在房中,才能有这种种布置。然布置好了,人却从何处出来呢?”

  盛大问道:“这王先生为什么故意把门窗都封了,又教你同去开门取东西呢?原是有意显本领给你看吗?”

  李九点头道:“不待说是有意做给我看的。我是看了报上的记载,亲自去保释他,并迎接到舍下来,拜他为师,恳求他传授我的技艺。然毕竟他有些什么惊人的本领,我一件也不曾亲眼看见。你知道我近年来,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,教我花钱迎接到舍下殷勤款待,临走时馈送旅费,这都算不了一回事;只是教我认真拜师。我于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,加以吸上一口大烟,当然得格外慎重;不能像年轻的时候,闻名就可以拜师,不必老师有真才实学。因此我虽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,每日款待他,表示要拜他为师,然跟着就要求他随意显点儿惊人而确实的本领,给我一家人看看。王先生说:‘我实在没有惊人的本领。只怪一般不开眼的人,欢喜大惊小怪;随便一举一动,都以为希奇。其实在知道的人,没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当。’我说就是稀松平常的勾当,也得显一次给我们见识见识。王先生道:‘这是很容易的事,何时高兴,何时就玩给你们看。’这话已经说过几天了,直到前日才做出来。”

  盛大问道:“你已拜过师没有?”李九道:“拜师的手续是已经过了。但是他对我却很客气,只肯以朋友的关系,传授我的本领,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是师徒。”盛大问道:“是他不许你接见宾客么?”

  李九摇头道:“不是,我既打算趁这机会学点儿能耐,便不能照平日一样,与亲朋往来。至于王先生本人,绝对没有扭扭捏捏的样子。初来的时候,我以为他要守秘密,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。他说他生平做事,光明正大,不喜鬼鬼祟祟。世间毫无本领的人,举动行踪倒不瞒人;何以有点儿能为的人,反要藏藏掩掩?”

  盛大道:“这种人物,我非求见一面不可。你休怪我说直话,你近来不肯见客,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搁功夫的心思在内;实际未必不是提防见了王先生的人,纠缠着要拜师;将来人多了,妨碍你的功课。你是好汉,说话不要隐瞒,是不是这种心理?”

  李九笑道:“你这话真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王先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,于今名虽住在我这里,实在一昼夜二十四点钟之中,究竟有几点钟在那间房里?除了他本人,没第二人知道。他初到我家里来就对我说过了,他喜欢住在极清静,左右没有人的房间;他房里不愿意有人进去。他每日不拘时候,到我房里来坐谈。吃饭的时候,只须当差的在门外叫唤一声,他自会下楼吃饭。若叫唤了不下来,便是不吃饭,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。他在此住了一礼拜,每日都是这般情形,你说我能介绍人见他么?我提防人纠缠他,又从那里去提防?”

  盛大笑道:“你既没旁的用心,就不管他怎么样,且带我到他房里去看看,那怕见面不说话也行。”李九听了即丢了烟枪起身道:“使得,这位张君同去不同去?”张文达道:“我也想去见见。”

  于是李九在前,三人一同走上四层楼。李九回身教盛张二人在楼口等候,独自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。只听得呀一声房门开了,盛大留神看开房门的,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,瘦长身材,穿着很整齐洋服,梳着很光滑西式头发的漂亮人物。此时全国除了东西洋留学生,绝少剪去辫发梳西式头的。在上海各洋行服务的中国人,虽有些剪发穿洋服的,然普通一般社会,都认为是懂洋务的新式人物。盛大脑筋里以为这王国桢,必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古老样子,想不到是这般时髦。只见李九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话,即回头来叫二人进去。盛大带着张文达走进房。

  李九很恭敬的对盛张二人道:“这便是我的王老师。”随即向王国桢说了二人的姓名。盛大一躬到地说道:“我初听老九说王老师种种事迹,以为王老师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,谁知还是这般又年轻又飘逸的人。请问王老师已来上海多久了?”王国桢道:“才来不过两个月。”盛大说道:“近年来我所见的奇人,所听的奇事,十有八九都是从四川学习出来的,不知是什么道理?”王国桢摇头笑道:“这是偶然的事。先生所见所闻的,十有八九是四川人,旁人所见所闻的未必如此。”李九接着说道:“这却不是偶然的,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见所闻如此。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,见闻也都差不多。想必有许多高人隐士,在四川深山之中,不断的造就些奇人出来。”

  王国桢笑道:“你家里请了教师练武艺,你是一个知道武艺的人。你现在去向那些会武艺的打听,必是十有八九说是少林拳、少林棒,其实你若问他们少林是什么?恐怕知道的都很少。至于究竟他们到过少林寺没有,是更不用说了。因为少林寺的武艺,在两千年前就著名,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。四川峨嵋山,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,谁不乐得拿着做招牌呢?我原籍虽是四川人,但是不曾在四川学习过什么,也不曾见四川有什么奇人。”盛大问道:“此刻之意。京里有一个异人,也姓王名叫显斋的,王老师认识不认识?”王国桢点头道:“我知道这个人,你认识他吗?”

  盛大道:“他在京里的声名很大,王公贝勒知道他的不少。前年我在京里,听得有人谈他的奇事。说有一次,有几个显者乘坐汽车,邀他同去游西山,他欣然答应同去。只是教几个显者先走,他得办理一件紧要的事,随后就来。这几个显者再三叮嘱不可迟延,遂乘车驰赴西山,到山底下舍车步行上山。不料走到半山,王显斋已神气安闲的在那里等候。

  “又说有一次,有几个仰慕他的人请他晚餐,大家吃喝得非常高兴,便要求他显点本领看看。他说没有什么本领可显,只愿意办点儿新鲜菜来,给大家下酒。说罢离开座位,走到隔壁房中,吩咐大家不得偷看。过了一会,不见他出来,忍不住就门缝偷看,见房中并没人影。约莫等了半点钟光景,只见他双手捧了一包东西,打隔壁房中出来;满头是汗,彷佛累乏了的神气。大家打开包看时,原来是一只血淋漓的熊掌。包熊掌的树叶,有人认得只长白山底下有那种树。可见得他在半点钟的时间内,能从北京往返长白山一次。而从一个活熊身上,切下一只熊掌来,总得费相当的时间,这不是骇人听闻的奇事吗?

  “我当时因听了这种奇事,忍不住求人介绍去见他。他单独一个人住在仓颉庙里,我同着一个姓许的朋友,虽则承他接见了,不过除谈些不相干的时事而外,问他修道练剑的话,他一概回绝不知道。我将听得人说的那些奇事问他,他哈哈大笑,并摇头说现在的人,都喜欢造谣言。他房里的陈设很简单,比寻常人家不同的,就是木架上和桌子,堆着无数的蚌壳,我留神辨认,至少也有二百多种。我问他这些蚌壳有何用处,他也不肯说。只说这东西的用处大,并说全国各省的蚌壳都有。看他谈话的神气,好像是有神经病的。有时显得非常傲慢,目空一切。有时又显得非常谦虚,说自己什么都不会,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。我因和他说话不投机,只得跟姓许的作辞出来,以后便不愿再去扰他了。至今我心里对他还是怀疑。王老师既是知道他这人,请教,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说的那么大本领?”

  王国桢笑道:“若是一点儿本领没有,何以偌大一个北京,几百年来人才荟萃的地方,却人人只说王显斋是奇人,不说别人是奇人呢?现在的人固然喜欢造谣言,但是也不能完全无因。即以王显斋的个人行径而论,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奇人。至于听他谈话,觉得他好像是有神经病,这是当然的事,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。一般人觉得王显斋有神经病,而在王显斋的眼光中看一般人,正觉得都是神魂颠倒,少有清醒的。各人的知识地位不同,所见的当然跟着分出差别。”

  盛大一面听王国桢谈话,一面留神看门缝窗缝上的纸条,还有黏贴在上面,不曾撕扯干净的。浆糊黏贴的痕迹,更是显然可见。因指着问王国桢道:“请问王老师,何以用这点纸条儿黏着门窗便不能开?”王国桢道:“这是小玩意,没有多大的道理。”

  盛大道:“我只要学会了这点小玩意,就心满意足了。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,我和老九更是亲兄弟一样。王老师既肯收他做徒弟,我无论怎样也得要求王老师赏脸,许我拜列门墙。”王国桢笑道:“我在上海没有多久耽搁,一会儿就得往别处去。你们都是当大少爷的人,学这些东西干什么?李先生也不过是一时高兴,是这般闹着玩玩。你们既是世交,彼此来往亲密,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。所以我劝他不必拜什么师,且试学一两个礼拜再看。”盛大道:“倘若老九经过一两个礼拜之后,王老师承认他可学,那时我一定要求王老师收受,王老师此刻可以应允我这话么?”

  王国桢点头道:“我没有不承认的。只怕到了那时,为反转来要求你们继续学习,你们倒不肯承认呢。”盛大见李九的神情,不似平日殷勤;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国桢信任,不愿有客久坐,扰乱他的心思,只得带着张文达作辞出来。

  在汽车里张文达说道:“我们以为龙在田必时常到李公馆来,于今少爷既不见客,想必龙在田也不来了。”盛大道:“溜子的能为比你怎样,我不能断定。不过溜子这个人的手段,外边称赞他的太多,我不想得罪他。他自己高兴来打擂台便罢,他若不来,我们犯不着去激怒他。”张文达听了,口里不敢反对,心里不大甘服。回公馆找着周兰陔问道:“你是认识龙溜子的,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么地方么?”

  周兰陔笑道:“溜子的住所,不但我不知道,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他从来是没有一定住处的,有几个和他最好的朋友,都预备了给他歇宿的地方。他为人喜嫖,小房间也有三四处。看朋友时到了那地方,夜间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。”张文达道:“倘有朋友想会他,不是无处寻找吗?”周兰陔道:“要会他倒不难,他的行踪,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。要会他到曾家去,虽不见得立时可以会着,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约定时间,你想去会他吗?我可以带你到曾家去。”

  张文达道:“这小子太可恶了,我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,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。他既是一个老走江湖的,我与他河水不犯井水,他不应该和我初次见面,就当着我们少爷,说许多讥诮我的话。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饭碗,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。”周兰陔道:“你不要多心,他说话素来欢喜开玩笑,未必是讥诮你。他存心打破你的饭碗,于他没有好处,不问每月送他多少钱,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馆里当教师,他是不肯干的。你和他初见面,不知道他的性格,将来见面的次数多了,彼此一有了交情,你心里便不觉得他可恶了。”张文达仍是气忿忿的说道:“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气,我一辈子也跟他伙不来!我现在只好暂时忍住气,等擂台摆成了,看他来打不来打。他若不来,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。总而言之,我不打他一顿,不能出我胸中之气。”周兰陔见张文达说话如此坚决,也不便多劝。

  这夜盛大又带张文达出外吃花酒,直闹到十二点钟以后才回。张文达酒量本小,经同座的大家劝酒,已有了几成醉意,加以昨夜宿娼,一夜不得安睡,精神上已受了些影响。这夜带醉上床,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畅,一觉睡到天明醒来。朦胧中感觉身体有些寒冷,伸手想将棉被盖紧再睡,但是随手摸了几下,摸不着棉被;以为是夜来喝醉了酒,撩到床底下去了。睁眼坐起来向床下一看,那里有棉被呢?再看床上也空无所有。不由得独自怀疑道:“难道我昨夜醉到这步田地,连床上没有棉被都不明白吗?”

  北方人夜间睡觉,是浑身脱得精光,一丝不挂的。既不见了棉被,不能再睡,只得下床拿衣服穿。但是衣服也不见了!张文达这一急,真非同小可。新做的衣服不见了,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,因房中没有衣箱衣橱,无处收藏,又觉摆在床上,给外人看了不体面;那日从浴春池出来,就交给当差的去了。几日来不曾过问,此时赤条条的,如何好叫当差送衣服来。一时又敌不过天气寒冷,没奈何只好将床上垫被揭起来,钻进去暂时睡了。伸头看房门从里边闩了,门闩毫未移动。对外的玻璃窗门,因在天气寒冷的时候,久已关闭不曾开动,此时仍和平常一样,没有曾经开过的痕迹。

  张文达心想这公馆里的把式,和一般当差的,与我皆无嫌隙,绝不至跟我开这玩笑;难道真个是龙在田那小子,存心与我为难吗?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,睡得和死了一样,连身上盖的棉被都偷去了。我栽了这么一个觔斗,以后怎好见人呢?从今日起,我与龙在田那小子誓不两立,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,也不吃这碗把式饭了。越想越咬牙切齿的痛恨,明知这事隐瞒不了,然实在不好意思叫当差的取自己的旧衣服来。又觉得新做的衣服,仅穿了半天,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见了;大少爷尽管慷慨,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?自己原有的旧衣服,又如何能穿着见人?想到没有办法的时候,羞愤的恨不得起来寻短见。不过一个男子汉,要决意轻生,也是不容易的。禁不得一转念想到将来五百元一月的幸福,轻生的念头就立时消灭了。

  张文达心里正在异常难过的时候,忽听得远远的一阵笑声,接着有脚步声越响越近。张文达细听那笑声,竟有大少爷的声音在内,不由得急得一颗心乱跳。忽然一想不好,房门现在从里面闩着;倘若大少爷走来敲门,赤条条的身体,怎好下床开门?于今只好赶快把门闩开了,仍躺在垫被下装睡着。他的身法本来很快,溜下床抽开了门闩,回到垫被下面冲里睡着。果不出他所料,耳听得大少爷一路笑着叫张教师,并在门上敲了几下。张文达装睡不开口,跟着就听得推门进来哈哈笑道:“张教师还不快起来,你昨夜失窃了不知道么?”旋说旋伸手在张文达身上推了几下,张文达不能再装睡了。故意翻转身来,用手揉着眼睛问道:“少爷怎的起来这么早?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,直到此刻,头脑还是昏沉沉的。”

  盛大笑道:“你还不知道么?你的被卧衣服到那里去了?”张文达做出惊讶的样子,抬头向床上看了看道:“谁和我开玩笑,乘我喝醉了酒,不省人事的时候,把我的衣服卧被拿去了。少爷睡在上房里,如何知道我这里不见了衣服?”盛大向门外叫道:“你们把被卧衣服拿进来罢。”只见两个当差的一个搂着被卧,一个搂着衣服走进来,抛在床上自去了。

  张文达一见是昨日的新衣服,心里早舒服了一半,连忙穿了下床道:“我昨夜喝醉了酒,忘记闩门。不知是谁,将衣被拿去了。少爷从什么地方得着的?”

  盛大笑道:“你昨夜便不喝醉酒,把房门闩了,恐怕也免不了失窃。你知道这衣服被卧在什么地方?我昨夜并没喝醉,房门也牢牢的关了,这被卧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,我夫妻两人都不曾发觉。直到我内人起床,才诧异道:‘我们床上是那里来的这些男子汉衣服?还有一床棉被,怎的也堆在我们床上?’我听了起来看时,认得是你的衣服棉被。再看房门是上了洋锁的,不曾开动;惟有一扇窗门,好像曾经推开过,没有关好。我想这事除了龙溜子没有旁人,我对你说这人不能得罪,你不相信,果然就来与你为难。你瞧,你这扇窗门,不是也推开了吗?”张文达举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门,彷佛是随手带关的,离开半寸多没关好。正待说几句顾面子的话,只见屈师爷急匆匆走进来说道:“老太太不见了一串翡翠念珠,大少奶奶也不见了一朵珠花。”盛大听了只急得跺脚道:“珠花不见了倒没要紧,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丢了却怎么办?”张文达气得哇哇的叫道:“少爷不要着急,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,我就去与他拚命。我不把失掉的东西讨回来,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。”

  盛大摇头道:“我当初疑心是龙溜子干的玩意,因为独把你的衣服被卧搬到我床上,好像龙溜子存心和你过不去。于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,我内人的珠花,这又不像是龙溜子的举动。我和龙溜子虽没有多深的交情,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,溜子断不至为和你过不去,使我老太太着急。我老太太一生奉佛,乐善好施,谁也知道。溜子初来我家的时候,还向我老太太磕了头,未必忽然这么不顾情面。”

  张文达急得脸上变了颜色,险些儿哭了出来说道:“少爷这么说来,更把我急煞了。若知道是龙溜子那浑蛋干的,我去捞着了他,不怕讨不回来。少爷于今说不是他,公馆里这多个把式,这强盗却专与我过不去,除了溜子那浑蛋,难道还有旁人吗?”

  屈师爷道:“我也疑心这事,不是龙在田干的。他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,一般认识他的人,都说他家里很富足,他岂肯在上海做这明目张胆的盗案?他纵然有心与张教师为难,翡翠念珠是我们老太太最珍爱的法物,珠花是我们大少奶奶所有首饰中最贵重的,都与张教师无干。若说因张教师是在公馆里当护院,故意这么干,使张教师丢面子;只须偷去张教师的棉被衣服,移到大少爷床上,就够使张教师难受了。不为钱财,断不至偷盗这两样贵重东西。”

  张文达气得双眼突出,恨声不绝的说道:“少爷和屈师爷都说不是龙在田偷去的,我不相信。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。我这一只饭碗打破了没要紧,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丢掉的东西,不能不找回来;我受的这口恶气,不能不出。我还有一句话得和大少爷商量,我听说上海巡捕房里面,有一种人叫做包打听;这种包打听与县衙门里的捕快一样,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。倘若昨夜失掉的东西,值不了多少钱,或是能断定为龙在田偷去无疑,便用不着去陈报巡捕房,请包打听帮忙。于今我以为非报巡捕房不可。”

  盛大道:“你是初来上海的人,只知道包打听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,那里知道请他们出力是很不容易的。昨夜来的不是平常强盗,所来的绝无多人,不能与平常盗案一概而论。这回的案子,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听所能破获的。平常盗案,都免不了有四五个同伙的;抢得的赃物,有时因分赃不匀,内伙里吵起来,给外人知道了。有时将赃物变卖,被人瞧出了破绽。并且那些当强盗的,多半是久居上海的无业流氓,包打听对于他们的行动,早经注意;一遇有盗案发生,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听的掌握。昨夜这强盗如果是龙溜子倒好了。念珠和珠花,尽管拿去了,我相信他是一时有意使你为难,终久是得退回给我的。若报巡捕房就糟了。”张文达道:“少爷不是说他不会干这事吗?因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,所以我劝少爷报巡捕房。”

  屈师爷道:“如遇到万不得已的事,自不能不去报捕房。不过像昨夜这种盗案去报捕房,外国捕头一定要疑心是公馆里自己人偷的。公馆里的丫头老妈子,不待说都得到捕房里去,受严厉的审讯;便是这些把式,恐怕也不免要一个一个的传去盘诘。为的夜间外边的铁门上了锁,有两个巡捕终夜不睡的看守,还有门房帮同照顾,无论有多大本领的强盗,是不能从大门进来的。后门终年锁着不开,并没有撬破的痕迹,强盗从何处进来呢?外国人不相信有飞檐走壁的强盗,报了巡捕房还是我们自己倒霉。”

  张文达道:“这情形我不明白,既是如此,报巡捕房的话就无须说了。我就去找周把式,请他引我去会了龙在田再说。”说着就往外走。盛大喊道:“且慢!就这么去不妥当。于今东西已经偷去了,我们也不用着忙。且把主意打定再去,免得再闹出笑话来。”张文达见这么说,只得止步回头,问如何打定主意。盛大也不答话,只叫人把周兰陔叫来。

  周兰陔一见盛大,即打千请安说道:“少爷白花钱养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饭桶!强盗半夜跑到公馆里来,盗去极值钱的东西,并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。我们这些饭桶,真是惭愧!真是该死!”周兰陔这番话,说得张文达脸上红一阵紫一阵,只恨房中没有地洞可钻入。

  盛大连忙说道:“这事怪你们不得。你们虽负了护院的责任,不过这强盗的本领,非同小可。照昨夜那种情形,听凭怎样有本领的人当濩院,除却有前知的法术,便无处提防。我夜间睡觉,素来最容易惊醒;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响动,我少有不知道的。有时就轻轻的撩我的帐门,我也惊醒转来。昨夜强盗到我房中,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安放在我床上,我竟毫不知觉,这强盗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。

  “我此刻找你来商量,是因龙溜子昨日上午在这里,我正陪着他谈话,凑巧张教师从外边回来。我因张教师前天出外,是和你同去的,一夜不曾回来,我便猜想你们必是玩姑娘去了。张教师和我见面的时候,随口向他开了两句玩笑,接着介绍他与溜子见面。张教师还没回来的时候,我已把在张园相遇的情形,向溜子说了。不料溜子与张教师谈话不投机,各人抢白了几句。我知道溜子轻身的本领是很有名的,不由得疑心他是蓄意与张教师过不去;所以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移到我床上,一面丢张教师的脸,一面使我知道。后来听说老太太不见了翁翠念珠,我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,我又觉得龙溜子不会在我家里干出这种事来。你和溜子是多年有交情的,你觉得这事怎么样?”

  周兰陔沉吟了一会道:“这事实在是巧极了!昨日张教师因受了溜子的奚落,缠着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图报复。溜子为人也是气度小,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听的话。若专就这偷衣被的情形看来,不用疑心,一定是溜子干的。但是溜子无论怎样气愤,也不至动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东西。我刚才去向老太太请罪,已在房中仔细侦察了一遍。房门没有开动,窗户外边有很密的铁柱,又有百也门,里面有玻璃门;溜子轻身的本领虽好,然我知道他巧妙还不到这一步。少爷房里和这间房里,溜子是容易进来的。这事我不敢断定是他干的,不过如果是他干的,我去会他时,谈起来自瞒不了我。我知道溜子的性格,无处不要强;事情是他做的,那怕就要他的性命,他也不会不承认。只对不知道他的人不说罢了。”

  张文达道:“我原打算请你带我同去的,因大少爷要和你先商量一番。于今既商量好了,我们便可前去。”周兰陔道:“你现在和我同去却使不得。这事若果是他干的,你可不要生气,完全是为有你在这里当护院的缘故。你一和他见面,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吗?”张文达忍不住双眉倒竖起来嚷道:“我不管事情僵不僵!他既跟我过不去,我就不能不使点儿厉害给他看。我真打不过他时,那怕死在他手里也甘心。”

  周兰陔摇头道:“你去找他报仇,又是另一桩事。我此去是为侦查昨夜的事,究竟是不是他干的。万一不是他干的,你见面三言两语不合,甚至就动手打起来;打到结果,他还不知道有昨夜的事,岂不是笑话吗?”盛大道:“周把式的话不错,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,再作区处。”说着自进里面去了。

  盛大去后,公馆里所有的把式都走了来,一个个笑嘻嘻的问张文达昨夜不曾受惊么?张文达气忿得不知要如何才好。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问,心里尽管气忿,口里却不能再说出夸大的话来。

  大家用过早点之后,周兰陔独自走到曾振卿家来。只见曾振卿正在亭子楼中,和龙在田说笑得十分高兴,见周兰陔进来,连忙起身让坐。曾振卿笑问道:“听说你们公馆里,新近花五百块大洋一月,请了一个张教师。你们大少爷非常敬重他,每日带他坐汽车吃花酒,并给他换了一身新的绸绫衣服,你们同在公馆里当把式,看了也不难过吗?”周兰陔乘机笑道:“难过又有什么办法,我自己只有这种本领,就只能受东家这种待遇。一个人的本领大小,岂是可以勉强得来的吗?”

  龙在田笑问道:“你们那位阔教师,今天怎么样?没有出门么?”周兰陔知道这话问得有因,即指着龙在田的脸大笑道:“昨夜的勾当,果然是你这缺德的干出来的,你真不怕气死他。”曾振卿笑道:“这事是我怂恿溜子干的!今早起来,你们公馆里是如何的情形,你说出来给我们开开心。”周兰陔将早起的情形,细说了一遍道:“我们大少爷本疑心是溜子干的……”

  龙在田不待周兰陔说下去,急跳起来问道:“怎么说呢?你们老太太昨夜丢了一串翡翠念珠吗?大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吗?你这话真的呢?还是开玩笑的呢?”周兰陔正色道:“这般重要的事,谁敢开玩笑?据我们大少奶奶说:‘珠花不过值三四千块洋钱,算不了什么;那串翡翠计一百零八颗,没有一颗不是透绿无瑕的。曾有一个西洋人见了,愿出十万块洋钱买去。老太太说:休说十万,就有一百万块钱,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来。’”

  龙在田急得连连跺脚道:“这还了得!我这回开玩笑,竟开出这么大乱子来,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老太太?我龙在田就要抢劫,就穷困死了,也不至去抢盛老太太的贵重东西。”曾振卿在旁也惊得了。周兰陔道:“我们大少爷和我也都觉得这事不像是你溜子干出来的。不过事情实在太巧了,怎么不先不后就有这个能为比你还大的人,给你一个马上打屁,两不分明呢!”

  曾振卿道:“既然出了这种怪事,我两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。我们去把话说明白,并得竭力替他家将这案子办穿才好。不然,像兰陔和我们有交情,知道我们的品行还罢了;在不知道你我的人,谁肯相信你不是见财起心,顺手牵羊的把念珠珠花带了出来。”

  龙在田点头道:“我一定要去走一遭,不过这事倒使我真个为难起来。据我想做这案子的,必是一个新从外道来的好手,并且是一个独脚强盗,表面上必完全看不出来。”周兰陔道:“这是如何知道的?”龙在田道:“盛公馆里面,值钱的东西,如珠翠钻石之类,谁也知道必是很多的;这强盗既有本领,能偷到这两件东西,难道不能再偷吗?这种独脚强盗的行径,大概都差不多,尽管这人家有许多贵重东西,他照例只拣最贵重的偷一两件;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强盗,甚至误怪家里的丫头老妈子,他便好逍遥法外。这种强盗是从来不容易破案的,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与张文达开玩笑,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,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见了这些贵重的东西,也绝不至就想到有大盗光临了。因为门窗关好了不曾动,各处都没有被盗的痕迹,不疑心丫头老妈子却疑心谁呢?若是上海在圈子里面的朋友做的案子,不问是那一路的人,我都有把握可以办活。”

  周兰陔道:“本埠圈子里的朋友,不用说没有这样本事的人,便有也不会到我们公馆里下手。你们两位肯去公馆里看看很好,并不是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迹;这事非有两位出头帮忙,是没有物还故主希望的。”曾振卿问道:“你们少爷没打算报捕房么?”周兰陔道:“张文达曾劝我们少爷报捕房,少爷不肯,我们大家也不赞成。”龙在田道:“我们就去罢!和你们少爷商量之后,好设法办案。”三人遂一同出门到盛公馆来。

  周兰陔在路上对龙在田说道:“张文达那饭桶,因料定他的衣服,是你偷搬到大少爷床上去的,咬牙切齿的要我带他来找你算账。我和大少爷都断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东西,不许他同来。于今你到公馆里去,免不了要与他会面。他是一个尽料的戆头,若证实了是你使他栽这么一个觔斗,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。我觉得你犯不着与他这戆头作对,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,不承认是你干的,免得跟他麻烦。”

  龙在田笑道:“我若怕他麻烦,也不是这么干了。谁去理会他!我去与他没有什么话说,无所谓承认不承认。他是识相的不当面问我,我自然不向他说;他不识相时,我自有方法对付他。”曾振卿笑道:“你到于今还不知道溜子的脾气吗?你就把刀搁在他颈上,教他说半句示弱的话,是不行的。”周兰陔便不再往下说了。

  不一会儿到了盛公馆,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朋友在客厅里谈话。周兰陔认识这朋友姓林名惠秋,浙江青田人,在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房当探目,已有七八年了,为人机警精干,能说英国话,在他手里破获的大案奇案最多。英国总巡极信任他。起初不过跟一个包探当小伙计,供奔走之役;因为很能办案,七八年之间,渐次升到探目。在他部下供差遣的伙计,也有一百多人。他又会结交,凡住在租界内有钱有势的人,无不和他来往。每逢年节所收各富贵人家送他的节钱,总数在五万元以上。至于办案的酬劳,及种种陋规收入,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块钱。然而表面上他还有正派不要钱的美名,与他资格同等的人,收入确实在他之上。他与盛大已认识了三四年,过年过节及盛公馆做寿办喜事,他必来道贺,并派遣巡捕来照料。

  这日周兰陔动身会龙在田去了之后,盛大到老太太房里;见老太太因丢了念珠,心中闷闷不乐,盛大更觉着急。暗想报捕房无益,反惹麻烦;不如打个电话把林惠秋找来,托他去暗中探访,或者能得着一点儿线索也未可知。主意已定,便亲自摇了个电话给林惠秋,林惠秋立时来了。盛大将早晨发觉被盗的情形说了,并带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。回到客厅里坐下说道:“这是一桩最棘手的案子!不瞒你大少爷说,最近一个礼拜之内,像这样的大盗案,经我知道亲去勘查过的,连府上已有十七处了。捕房因一件也不曾办活,不仅妨碍地方治安,并关系捕房威信;暂时只好极端秘密,现在全体探员昼夜不停的查访。”

  盛大惊讶道:“这强盗如此大胆吗?那十六桩盗案都曾报告捕房吗?”林惠秋摇头道:“没有一家向捕房报告,都是自家不愿张扬出来。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员,或有声望的老头子,明查暗访。我为这强盗猖獗得太厉害,就是总巡没有命令,我不知道便罢,知道就不能不亲去勘查一番。看这十七家的情形,毫无疑虑是一个强盗干出来的。”话才说到这里,周兰陔引着曾龙二人进来。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,恐怕龙在田不认识,随便说出与张文达玩笑的话来,给林惠秋听了误认做嫌犯;遂首先给曾龙二人介绍,将林惠秋的履历说出来。林惠秋因自己事忙,又见有生客到来,即作辞走了。

  盛大送到门口转来,龙在田问道:“他是捕房的探目,怎么不在这里多商量一番。”盛大道:“他说近来一礼拜之内,和我家一般的这种盗案,共有十七处了。你看这强盗不是胆大包天吗?”

  龙在田对盛大作了一个揖道:“对不起!我昨夜凑巧和府上的张教师寻开心,将他的衣服被褥,一股脑儿送到你床上,那时正是半夜一点钟的时分,我一分钟也没停留,就回到吴兴里睡了。方才兰陔兄到我们那里,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,偷去很贵重的东西。我此刻到这里来,一则必须对你把话说明白,以免老太太恼恨我龙溜子无人格;外面和人做朋友来往,探明了道路,黑夜却来偷盗。二则我和振卿对于这案子,情愿竭力跴缉,务必将案子办穿。”

  盛大也连连作揖道:“两位大哥的好意,我非常感激,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龙大哥,是万无此理的。龙大哥是何等胸襟,何等身分的人,我们岂待表白。昨夜所失的,若是旁的物件,那怕值钱再多,我也不打算追究了。无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爱不释手的。自从发觉失窃以后,今天简直不见他老人笑容,因此我才用电话把林惠秋找来。据林惠秋说近来已出了十七桩这种盗案,可见舍间这番被盗,与龙大哥昨夜的事毫无关系。不过这个强盗,非寻常强盗可比。林惠秋在总巡捕房,虽是一个有名的探目,我恐怕他还没有破获这强盗的能力。两位大哥肯出力帮忙,是再好没有的了。”

  龙在田道:“办这种离奇的案子,全看机会怎样,倒不在乎办案的人本领如何。机会凑巧时,破获也非难事。”曾龙二人当时细问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样,并在老太太房间四周及房顶细看了一遍,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来。龙在田便对盛大说道:“这案子竟使我毫无头绪,只得去找几个本领大、交游广的朋友商量,有了头绪再来给你回信。”

  说毕和曾振卿作辞出来。盛大送出门外,恰好张文达从外面回来。一见龙在田从里面走出,仇人见面,不由得圆睁两眼望着龙在田,满心想上前去质问一番;因在马路旁边,觉得不便。加以昨夜的事,张文达心里尚不敢断定是龙在田干的,不得不勉强按纳住火性,横眉怒目的见龙在田大摇大摆着走了。才走进公馆赶着盛大少爷问道:“溜子对少爷如何说?他抵赖不是他干的么?”盛大此时对张文达,已不似前几日那般钦佩了。当即鼻孔里笑了一声答道:“好汉做事好汉当!龙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,他做的事怎么抵赖。”张文达问道:“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,他送回了没有呢?”盛大道:“那东西不是他偷去的,如何能由他送回来。”

  张文达道:“昨夜的事,果然不是他做的么?少爷的见识真了不得,亏了周把式阻拦我,不教我同去,不然就闹出笑话来。”盛大笑道:“去了也没有什么笑话。东西虽不是他偷的,你的衣服棉被,却是他和你寻开心,搬移到我床上去的。”张文达脸上陡然气变了颜色说道:“他曾亲口对少爷说是他干的么?”盛大道:“他觉得对不起我,向我道歉。”张文达不待说完,气得掉头往外就跑。

  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赶龙在田,恐怕他追上了,在马路上打起来;双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里去,两下的面子都不好看,连忙高声呼唤张教师转来。张文达只顾向前追赶,两耳已彷佛失了知觉。盛大这一高声呼唤,张文达虽没听得,却惊动了这些把式,一齐奔上前来问什么来?盛大道:“张教师追赶龙在田去了。你们快追上去将他拉回来,明白说给他听,上海马路上不能打架。”这些把式听了那敢怠慢,一窝蜂也似的往前追赶。

  追不到半里远近,只见张文达满头是汗的走回头来,见了众把式唉声叹气的说道:“那可恶的忘八蛋,不知逃往那条路上去了,不见他的踪影。马路上过路的人,倒大家把我望着。更可恶的是前面有一个巡捕,将我拦住,问我为什么这么乱跑?我见追赶不上,只得暂时饶了那忘八蛋。”众把式道:“幸亏你没追上,你不知道租界马路上不许人打架的么?你若追上了龙溜子,不是有一场架打吗?那时对不起,请你进巡捕房里去,不坐西牢就得罚钱。”

  张文达道:“难道巡捕房的外国人不讲理吗?我没有犯法,倒要我坐牢,罚我的钱?姓龙的半夜偷进我的卧房,倒可以不坐牢不罚钱吗?”众把式道:“那又是一回事,巡捕房不管。租界的规矩,不许有人在马路上打架,打架两边都得拿进捕房,一样的受罚。大少爷就怕你上当,特地叫我们追上来。”张文达没得话说,只得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同回公馆。

  盛大从这日起,因心里不快活,每日去外面寻开心,也不带张文达同去。盛公馆的人,见大少爷终日不在家;对于摆设擂台的事,虽还不曾搁下,但都不甚踊跃。张文达看了这情形,心里越发难过;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问,只能问屈师爷和周兰陔,擂台还是摆也不摆?屈周二人一样的答道:“公馆里出了这种大盗案,还没办出一点儿线索来;老太太闷得什么似的,大少爷每日为办这案子,奔走不停,那里更有闲心来摆擂蔷?不过报上的广告注销去了,捕房里也办好了交涉,摆是总要摆的。”张文达只要擂台仍有摆的希望,便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候。

  光阴易逝,不觉已过了一个礼拜。这日盛大刚用了早点,安排出外,门房忽报龙在田来了。盛大心想他来必有消息,忙迎出客厅来。只见张文达正在揎拳捋袖的厉声对龙在田道:“我与你有什么仇恨,你存心这般害我丢人。我也找不着你,难得你自己到这里来。你不和我说个明白,哼!对不起你,请你来得去不得。”

  盛大向两人中间将双手一分说道:“这事已过去多久了,不用说了罢。”张文达急得暴跳嚷道:“不行不行,我这觔斗栽得厉害了。”龙在田反从容不迫的笑道:“教师爷,请息怒。有话好慢慢儿说,我若是害怕,也不上这里来了。你要干文的,或要干武的,我都可以答应你,忙什么呢?大少爷请坐,他独自闷在肚子里气的难过,索性让他和我说明白倒好。”

  张文达问道:“干文的怎么样?干武的一样?”龙在田道:“文的是你我各凭各的能耐,选定时候,选定地方,决个胜负。武的是你我两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动脚步的地方,凭证两方的朋友,一个一刀对砍;谁先躲闪谁输,谁先倒地谁输!”张文达听了这武的干法,倒吓了一跳问道:“世间有这样笨干的吗?”

  龙在田笑道:“你说这干法笨吗?这办法再公道没有了。两人都不许移脚,不许躲闪,输赢一点儿不含糊;不像干文的有腾挪躲闪可以讨巧。你不相信世间有这种笨干法,我不妨拿点真凭实据给你看看。”边说边解衣,脱出上身赤膊来笑道:“你看我这身上有多少刀瘢?”张文达和盛大两人看了他这赤膊,都不由得吐舌。原来两肩两膀及胸膛,大小长短的刀瘢,纵横布满了。长大的从刀缝里生出一条紫色的肉来,凸起比皮肤高出半分,短小的便只现出一条白痕。

  盛大指点着数了一数,竟在一百刀以上。问道:“你被人砍这么多刀,还不倒地吗?”龙在田道:“我生平和人干这个,已有二十多次了。头顶上大腿下还多着呢!生平只遇见一个狠手,他砍了我七十一刀。”盛大问道:“你砍他多少呢?”龙在田道:“我也是砍他七十一刀,到七十二刀时他不能动了。我还是走回家,自己敷药。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决斗法!”最好钉四个木桩在河中间,坐划船到木桩上去;每人两脚踏两个木桩,凭证的朋友坐在划船上看杀,谁躲闪便谁先下水。”张文达道:“这干法不好,我跟你干文的。”

  龙在田哈哈笑道:“我也知道你只够干文的,那还不是现成的吗?你于今正要摆擂台,我随便什么时候,到台上来送给你打一顿好了。不过我现在还有话和你说:你在这公馆里拿五百块洋钱一个月当护院,我把你的衣服被卧移动一下,并不曾偷去,你倒拚死拚活的要找我见个红黑。这公馆里老太太少奶奶被强盗偷去值十多万的珠翠,你反安闲得和没事人一样,当汉子的应该如此吗?”

  张文达羞愧得胀红了紫猪肝色脸说道:“我心里正急得和油煎火烧一般,那里还有一时半刻的安闲。无奈我初到上海来,对这种盗案,简直摸不着门路,我也是没有法子。我若知道那强盗的下落,我还能顾自己的性命,不去捉拿他么?”

  龙在田点头笑道:“你这倒是老实话,我于今已知道那强盗的下落了,你肯拚着性命去拿么?你我说了话要作数的,如果你的性命没拚掉,却给强盗走了,便不能算是你拚着性命拿强盗。”张文达想了一想道:“我是不能上高的,倘若那强盗不和我交手,见面就上高走了,却不能怪我不拚命。”龙在田道:“我们不是不讲情理的人,只要你不贪生怕死,便有办法。”张文达问道:“你知道那强盗现在那里,请你带我去拿他,看我是不是一个怕死之徒。”龙在田道:“你不用忙,此刻还早。我们去拿的时候,再给信你。对不起你,请你去外面坐坐;我因有话和你大少爷商量,除你大少爷以外,不能有第二个人听。”张文达忽然显得很欢喜的对龙在田连作几个揖道:“你龙爷能把这强盗查出来,带我去捉拿,我心里真快活。以后无论你龙爷教我怎样,我都是心甘情愿的。”说毕几步跑出客厅去了。

  龙在田点头笑道:“这是一条可怜的牛,只能用他的气力,除了气力是一点儿用处没有。”盛大问道:“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,好像已经查出下落来了。究竟事情怎么样?”龙在田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强盗的本领实在太大了,我虽已自觉的确不错,但还不敢下手。不过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强盗附近,今日就得请你同去捉他。”

  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说道:“谢谢你!这事我心里感激,口里倒没有话可说。你知道我手上一点儿功夫没有,不但不能帮着动手捉拿强盗,恐怕有我在旁边,反而妨碍你们的手脚。”龙在田摇头道:“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,实在合该那强盗倒霉;凑巧与我同在那一夜到这公馆来,使我不能不管这回事。若不然,直到明年今日也不会破案。请你同去,并不是要你帮同动手捉拿他;只因那强盗所住的地方,非有你不能进去。”盛大听了诧异道:“这话怎么说,究竟那强盗是谁?住在那里?何以非我不能进去?难道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么?”

  不知龙在田说出什么强盗来?且俟第八十三回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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