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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胡丽珠随父亲访友 张文达替徒弟报仇

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16692 2023-02-02 17:04

  话说这人见问笑道:“我不是习武的,不过也是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,欢喜闹着玩玩;对外行可以冒称懂得,对内行却还是一个门外汉。”胡大鹏道:“你不曾看见我们拉过弓,也不曾见我们射过箭,怎的知道我们的本力大,用的弓太重?你贵姓?是那里的人?请坐下来谈谈。”那人递还茶杯坐下来说道:“我姓胡叫胡鸿美,是湖南长沙人。你两位的本力好,这是一落我眼便知道的;况且两位用的弓挂在树枝上,我看了如何不知道呢?请问两位贵姓,是兄弟呢还是同学呢?”

  胡大职笑道:“我们也和你一样姓胡,也是兄弟,也是同学。今日难得遇着你是一个曾经习武的人,我想请你射几箭给我们看看,你可不嫌累么?”胡鸿美道:“射几箭算不了累人的事?不过射箭这门技艺,要射得好射得中,非每早起来练习不可;停三五日不射,便觉减了力量。我于今已有二十多年不拿弓箭了,教我射箭,无非教我献丑罢了。”

  大鹏兄弟见胡鸿美答应射箭,欢喜得跳起身来;伸手从树枝上取下弓来,上好了弦,邀胡鸿美去射。胡鸿美接过弓来,向箭靶打量了几眼说道:“古人说:‘强弓射响箭,轻弓放远箭。’这话你们听了,一定觉得奇怪,以为要射得远,必须硬弓。殊不知弓箭须要调和;多少分量的弓,得佩多少分量的箭。硬弓射轻箭,甚至离弦就翻觔斗;即算射手高明,力不走偏,那箭必是忽上忽下如波浪一般的前进,中靶毫无把握。弓硬箭重,射起来虽没有这种毛病,然箭越重越难及远;并且在空中的响声极大,所以说强弓射响箭。我看你们这靶子将近八十步远,怎能用这般硬弓?射箭与拉弓是两种意思,拉弓的意思在出力,因此越重越好;射箭的意思在中靶,弓重了反不得中,而且弊病极多。我今天与两位萍水相逢,本不应说的这般直率,只因感你一杯茶的好意,不知不觉的就这么说了出来。”

  胡大鹏道:“我们正觉得奇怪,我们师傅用三个力的轻弓,能中八十步的靶,我们兄弟用十个力的弓,反射不到靶的时候居多。我们不懂是什么道理,师傅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总怪我们射的不好。今天听你这番话,我才明白这道理。”

  胡鸿美问道:“你们贵老师怎的不来带着你们同射呢?”胡大鹏道:“他举石头闪了腰干,回家去养伤,至今三个月还不曾养好。”胡鸿美笑道:“他是当教师的人,石头太重了,自己举不起来也不知道吗?为什么会把腰干闪伤呢?”胡起凤笑道:“石头并不重,不过比头号石头重得二十来斤;我和哥哥都不费力就举起来了。他到我家来当了两个月的教师,一回也没举过。这回因来了几个客,要看我们举石头,我们举过之后,客便请他举。他好像不举难为情似的,脱了长衣动手;石头还没搬上膝盖,就落下地来。当时也没说闪了腰干,谁知次日便不能起床。”

  胡鸿美道:“当教师的举不起比头号还重的石头,有什么难为情?这教师伤的太不值得了。像两位这种十个力的硬弓,我就射不起。两位如果定要我献丑射几箭,六个力的弓最合适;三个力又觉得太轻,但射马箭有用三个力的。”胡大鹏实时打发同来的长工,回家搬了些弓箭来。胡鸿美连射十箭,有八箭正中红心,只有两箭稍偏。大鹏兄弟看了,不由得五体投地的佩服。

  凑巧在这时候,天色陡然变了,一阵急两倾盆而下,忙得大鹏兄弟和长工来不及的把弓箭箭靶收拾回家。胡鸿美作辞要走,胡大鹏那里肯放,执意要请到家里去,等雨住了再走。这阵雨本来下的太急太大,胡鸿美又没有雨具,只得跟着到了胡家。大鹏兄弟既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胡鸿美,又在正苦习武得不着良好教师的时候,很想留胡鸿美在家多盘桓些时日。问胡鸿美安排去那里,干什么事?

  提起胡鸿美这三个字,看过这部“侠义英雄传”的诸君,大约都还记得就是罗大鹤的徒弟。他当时在两湖很负些声望,大户人家子弟多的,每每请他来家住一年半载,教授子弟的拳脚。他少年时也曾习武赴过考,因举动粗野犯规,没进武学,他就赌气不习武了。若论他的步马箭弓刀石,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;后来不习武便专从罗大鹤练拳。罗大鹤在河南替言老师报仇,与神拳金光祖较量,两人同时送了性命之后,胡鸿美也带着一身本领,出门访友;遇有机缘,也传授徒弟。

  这次因樊城有一个大商家,生了四个儿子;为要保护自家的财产起见,商人的知识简单,不知道希望读书上进,自有保护财产的能力;以为四个儿子,都能练得一身好武艺,就不怕有人来侵夺财产了。曾请过几个教师,都因本领不甚高明,教不长久就走了。这时打听得胡鸿美的本领最好,特地派人到湖南聘请。派的人到湖南的时候,胡鸿美正在长沙南门外,招收了二三十个徒弟;刚开始教授,不能抽身。直待这一厂教完了,才动身到樊城去。不料在襄阳无意中遇着胡大鹏兄弟。

  他们当拳师的人,要将自己的真实本领,尽量传授给徒弟,对于这种徒弟的选择,条件是非常苛酷的;若不具备所需要的条件,听凭如何殷勤恳求,对待师傅如何诚敬,或用极多的金钱交换,再有真实本领的拳师,断不肯含糊传授;纵然传授也不过十分之二三罢了。反转来若是遇见条件具备的,只要肯拜他为师,并用不着格外的诚敬,格外的殷勤,也不在乎钱的多少。

  听说他们老拳师收体己徒弟的条件,第一要生性欢喜武艺,却没有横暴的性情。第二要家中富有,能在壮年竭全力练习,不因生计将练习的时间荒废。第三要生成一身柔软的筋骨。人身筋骨的构造,各有各的不同。在表面上看去,似乎同一样的身腰,一样的手脚,毫无不同之处;一练起拳脚来,这里面的区别就太大了。

  有一种人的身体,生得腰圆背厚,壮实异常,气力也生成的比常人大得多;这种身体,彷佛于练习拳术是很相宜的,只是事实不然。每有这种身体的人,用一辈子苦功,拳脚功夫,仍是练不出色。于鉴别身体有经验的老拳师,是不是练拳脚的好体格,正是胡鸿美所说的,一落眼便能知道。第四才是要天资聪颖。这几种条件,缺一项便不能收做体己的徒弟。所以一个著名的老拳师,终身教徒弟,也有教到三四千徒弟的;但是结果甚至一个体己的徒弟都没有。不是他不愿意教,实在是遇不着条件具备的人物。

  胡鸿美一见胡大鹏兄弟,就已看出他兄弟的体格,都是在千万人中,不容易遇着一个两个的;不知不觉的就生了爱惜之心。凑巧天降暴雨,大鹏兄弟将胡鸿美留在家中,问了来历,知道是一个享盛名的拳师,越发用好酒好肉款待。胡鸿美原打算待雨止了便走,合该天缘凑巧;平时夏天的暴雨,照例降落容易,停止也容易,这次却是例外,饭后还滔滔下个不止。禁不住大鹏兄弟趁势挽留,胡鸿美也觉得不可太拂了他兄弟的盛意,只得暂住在胡家住宿。

  他兄弟原是从师练过几趟拳脚的人,从前所有的拳师,都被他兄弟打翻了;于今遇了胡鸿美这种有名的拳师,怎肯随便放过?借着学拳为名,定要与胡鸿美试试。胡鸿美知道他兄弟的本力都极大,身手又都异常灵活;和这种人动手较量起来,要绝不伤人而能使人屈服,是很不容易的事。遂心生一计说道:“你两位不都是生成的气力很大吗?我若和两位比拳脚,就把两位打翻了,也算不了什么,两位也必不佩服。因为两位并不是以拳脚著名的人,我来和两位比力何如?”

  起凤问道:“比力怎么比法?”胡鸿美道:“我伸直一条臂膊,你两位用双手能扳得弯转来,算是两位赢了。我再伸直一条腿踏在地下,两位能用双手抱起,只要离地半寸,也算是我输了。”大鹏起凤听了都不相信,暗想一个人全身也不过一百多斤,一条腿能有多重,何至双手不能抱起?当下两人欣然答应。

  胡鸿美便伸出一条左膀。起凤一手抵住肘弯,一手扳住拳头,先试了一试,还有点儿动摇的意思;倒是用尽气力推挽,这条臂膊,就和生铁铸成一样,休想弯得分毫。扳得满脸通红,只得回头道:“哥哥来试一下,看是怎样?我的气力是白大了,一点儿用处也没有。”大鹏道:“弟弟扳不动,我来必也是一般的不行,我来搬腿罢。”说着捋起衣袖,走近胡鸿美身旁。胡鸿美笑道:“我若教你搬起立在地下的一腿,还不能算是真有力量。因为一个人的身体,有一百多斤重,再加用力往下压,本来不容易搬起。我于今用右腿立在地下,左腿只脚尖着地;你能把我左腿搬起,脚尖只要离地一寸,便是我输给你了。”

  胡大鹏立了一个骑马式,使出搬石头的力量来,双手抱住胡鸿美的大腿,先向两边摇了一摇,并不觉得如何强硬不能动移;但是一用力往上提起,就好像和泥鳅一般的溜滑,一点儿不受力。只得张开十指,用种种的方法,想将大腿拿稳之后,再陡然用力向上一提,以为绝不至提不起来了。谁知在不曾用力的时候,似乎双手已将大腿拿稳了;只一使劲,依然溜下去。是这般闹了好一会,大鹏累得满身是汗,跳起身来望着起凤说道:“这条腿巧极了!我们学这种法子。学会了这种法子,那怕人家的气力再大些也不要紧。弟弟来,我们就磕头拜师罢。”胡鸿美正待阻止,他兄弟两个已扑翻身驱,拜了几拜。

  胡鸿美把两人拉了起来说道:“像你兄弟这般体格,这般性情,我是极情愿传授你们武艺的。不过我已接了樊城的聘书,约了日期前去,不能在此地久耽搁。将来从樊城转来的时候,到你这里住一两个月。”起凤不待话了,即抢着说道:“不不,樊城聘老师去,也是教拳脚;在我们这里,也是教拳脚。为什么定要先去,要等回头才到我们这里来?”胡鸿美笑道:“人家聘请在先,我自然得先到人家去。”起凤道:“我们兄弟拜师在先,自然应该我们先学。将来无论如何,樊城的人总是我们的师弟,不能算是我们的师兄。若是我们学得迟了,本领还赶不上师弟,岂不给人耻笑。”

  胡鸿美听了,虽觉得是强词夺理,然起凤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甚是可爱;加以他兄弟的父母也殷勤挽留。胡鸿美便说道:“好在你两人都曾练过拳脚功夫,学起来比初学的容易多了。我且在这里盘桓几日,教给你们一路拳架式。我去后你们可以朝夕用功练习,等我回头来,再传授你们的用法。”大鹏兄弟当然应好。胡鸿美实时将辰州言先生创造的,那一路名叫“八拳”的架式传授给大鹏兄弟。那一路拳的手法不多,在练过拳的大鹏兄弟学来,却很容易;不到两日夜时间,便练热了。

  胡鸿美临行吩咐道:“你两人不可因这套拳的手法少,便疑惑将来用法不完全。须知这拳是言先生一生的心血,我敢说普天下所有各家各派拳术的手法,无不可以从这拳中变化出来。万不可轻视它!你们此刻初学不知道,朝夕不间断的练到三五个月以后,方能渐渐感觉到有兴味。不是寻常教师的拳法,所能比拟。

  “你们此刻所学的,可以说是我这家拳法的总诀,还有两路附属在这总诀上的架式,一路名叫三步跳,一路名叫十字桩。更有五种功劲,一名沉托功,二名全身功,三名白猿功,四名五阳功,五名五阴功。循序渐进,教的有一定的层次,学的也丝毫不能躐等。别家别派的拳法,虽不能说赶不上我这一家的好,但是没有能像我这一家层次分明的。老拳师我见的不少,多有开始教这路拳,就跟着练十年八载,也还是练这一路拳,一点儿层次也没有。教的在一两个月以后,便没有东西可教,学的自然也觉得用不着再留这老师了。遇着天资聪颖,又性喜武艺的,方能渐渐寻出兴味来;天份略低,及不大欢喜武艺的,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九人半途而废。

  “我这家八拳却不然,从开始到成功,既有一定的层次,又有一定的时期。在资质好的人,终年毫不间断的苦练,也得三年才得成功。一层有一层的方法,一层不练到,就不得成功。五阴功是最后一层的功夫,要独自在深山中做三个月,每夜在亥初静坐,子初起练;坐一个时辰,练一个时辰。那种功夫练起来,手触树树断,足触石石飞,这层功夫可以通道。言先生虽传给了罗老师,我们师兄弟也都学了;但是据罗老师说,只言先生本人做成了,罗老师尚且没有做成功。我们师兄弟更是仅依法练了三个月,没有练到树断石飞的本领。”

  胡大鹏问道:“老师既是依法练了三个月,何以练不到树断石飞的本领呢?”胡鸿美道:“这是由于各人的根柢不同。言先生原是一个读书的人,这种拳法,又是他老人家创造出来的,自比别人不同。罗老师不识字,我们师兄弟中也没有读书的。大家所犯的毛病,都是在那一个时辰的静坐,功夫做的不得法。罗老师当日说过,这家功夫要做完全,非静坐得法不可。我们本身无缘,只好将这方法谨守不失,以便传给有缘的人。现在你们兄弟,虽也读书不多,不过年纪轻,天资也好;将来的造就,不可限量!或者能把这五阴功练成,在湖北做我这一家的开山祖。你们努力罢!”说罢就动身到樊城去了。

  胡大鹏兄弟牢记着胡鸿美的话,那敢怠慢,每日除却做习武的照例功课而外,都是练拳。第二年两兄弟回去应试,都取前十名进了学,胡氏兄弟在襄阳便成为有名的人物了。只是等了两年,不见胡鸿美回来;延聘教师在家拳棒,多只有半年几个月,继续到二三年的很少。只因记得胡鸿美曾说过,他这家功夫至少须用三年苦功,始能成功。以为必是樊城那大户人家,坚留着教三年,所以并不猜疑有旁的原因。直等到第四年,还不见来,这才打发人去樊城探听。始知道胡鸿美在两年前,已因死了母亲,奔丧回湖南去了,去后便无消息。

  胡大鹏兄弟学拳的心切,也想趁此时去外省游览一番。兄弟两个特地从襄阳到长沙,打算在长沙住三年,把这家拳法练成。想不到和胡鸿美见面之后,将功夫做出来给胡鸿美看了,很惊异的说道:“你兄弟这四年功夫,真了不得,论拳法的姿势,虽有许多不对的地方,然功夫已做到八成了。”胡大鹏问道:“姿势做错了,功夫如何能做到八成呢?”胡鸿美道:“姿势那有一定不移之理?不用苦功,姿势尽管不错,也无用处。因我当日仅教你们两昼夜,直到今日才见面,姿势自免不了错误。然有了你们这样深的功夫,要改正姿势,固不容易;并且也用不着改正,接着学三步跳、十步桩便了。”他兄弟只费了两天的时间,便把三步跳、十字桩学会了,要求再学那五种功劲。

  胡鸿美道:“旁人学我这一家拳法,非练功劲不可,你兄弟却用不着。因旁人练拳架式,多不肯像你兄弟一样下苦功夫,不能从拳中练出多少劲来;所以非用别种方法练劲,难求实用。你兄弟本力既大,又有这四年的苦练,如何还用得着练功劲呢!”

  大鹏兄弟再三请求,胡鸿美执意不肯传授。这是从前当拳师的一种最坏的私心,惟恐徒弟的声名本领,高出己上。胡鸿美这时的年纪,也不过四十多岁,在南几省各处访友,不曾遇到敌手。大鹏兄弟若学会了五种功劲,再用几年苦功下去,胡鸿美便不能独步一时了。胡大鸿明知胡鸿美不肯传授,是这种私念,只是没有方法勉强学得。

  回到襄阳以后,一方面用功练习,一方面四处打听仅得这五种功劲的人。论他兄弟的功夫,实际和人动起手来,与这五种功劲本无关系;但是要按着层次传授徒弟,便觉非学全不可。不过经历二十多年,始终不曾遇着能传授这功劲给他的。他兄弟二人在湖北除自己的儿女外,每人都教了不少徒弟。他兄弟有天生的神力,又能下苦功夫,方可不要功劲。他自己的儿女和徒弟,没有他兄弟这般异禀,自然练不到他兄弟这般火候。他兄弟知道是因为没有练劲的方法;专练拳架,就用一辈子苦功,也难出色。

  所以一得到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的消息,非常高兴;逆料霍元甲必得了异人的传授,始敢在上海称大力士,摆设擂台。因此胡大鹏带领自己两个儿子,一个徒弟一个女儿到上海来。原打算先看霍元甲和打擂台的动手打过几次之后,方决定他自己上台不上台。想不到来上海几天,并无人上擂台与霍元甲相打,只好亲来拜访霍元甲。

  胡大鹏将自己学武艺的历史,向霍元甲略述了一番说道:“我此番率领他们后辈专诚来拜访,完全不是因霍先生摆下了这座擂台的原故;实在是难得有这么一个全国闻名的好汉,给我请教。寒舍历代以种田为业,终年忙碌,没有多的时间,给我出门访友。霍先生是北方人,若不是来上海摆擂,也难见面。于今使我有请教的机缘,实在欣喜极了。”说毕向霍元甲抱了一抱拳头。

  霍元甲也拱手笑道:“讲到摆擂台三个字,总不免有自夸无敌的意思。实在兄弟摆这座擂台,却是对外国人的。所以不摆在北京,也不摆在旁的中国地方,握在上海租界上;为的就是外国洋鬼子欺负我中国人太甚,说我们中国人都是病夫!中国是个病夫国。兄弟和这农爷气不过,存心专找到中国来自称大力士卖艺的洋鬼子比赛,摆这擂台就是等外国大力士来打。其所以擂台摆了这多天,除了第一天有一个姓赵的来打之外,至今没有第二个来打擂的人,也是因兄弟和那姓赵的动手之先,即把意思再三声明了缘故。像胡先生这么高明的武艺,兄弟十分欢迎联络起来,好大家对付洋鬼子。兄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,巴不得能集合全国的好汉,和外国大力上拚个死活。”

  胡大鹏道:“霍先生这种雄心,这种志气,只要是中国人,都得钦佩,并且都应感激。不过我胡大鹏完全是一个乡下人,不过生成有几斤蛮力,怎么够得上与霍先生联络?我平生最恨我那老师仅教了我两昼夜拳法,几年后见面,便不肯给我更正;却又明明说我的姿势错误。至今二十多年,竟遇不着可以就正的好手。我今天来拜访霍先生的意思,即是想把我所学的,请霍先生瞧瞧。我是个粗人,素来心里有什么,口里说什么。我这话是万分的诚意,望霍先生不存客气,不辜负我率领他们后辈长途跋涉的苦心。我且叫小徒贺振清做一路功夫给霍先生看。”说时立起身对贺振清道:“你从容练一趟,请霍老前辈指导。”

  贺振清起身应是,脱了衣服,聚精会神的练了一趟八拳。这种拳法,在北方虽然没有,霍元甲还不曾见过,但是拳法的好坏,及功夫的深浅,是逃不出霍元甲眼光的。当下看了,不由得让不绝口。胡大鹏谦逊了几句说道:“两个犬子的功夫,和小徒差不多,用不着献丑了。只是我有一句无礼的话,得先求霍先生听了不生气,我才敢说出来。”霍元甲笑道:“胡先生说话太客气,胡先生自谦是乡下人,兄弟何尝不是乡下人?同是乡下人,又同是练武艺的,说话有什么有礼无礼?不论什么话,想说就请说罢。”胡大鹏道:“小女丽珠的身体本极软弱,生成的气力比谁也小,武艺更练得平常。但是生性很古怪,最欢喜求名人和老前辈指点。她这番定要跟着我来,就是想求霍先生指点他几手,不知霍先生肯不肯赏脸?”

  霍元甲笑道:“兄弟这擂台,刚才虽曾对胡先生说过了,是为对外国人设的;不过既明明摆下一个擂台在此地,便不能随便推诿,不和中国人动手。惟有一层,兄弟这擂台,有一种限制,不与女子和出家人动手。”

  胡丽珠不待霍元甲说完,即起身和男子一般拱了拱手说道:“老前辈误会了家君的意思。老前辈尽管没有这种限制,我也绝不至来打擂。打擂是比赛胜负,不是求指教;我是实心来求指教。如果老前辈肯赏脸的话,就在这房里比几手给我学学。”刘震声听到这里,恐霍元甲碍着情面答应了,又须劳动,急得立起身来突然说道:“定要比几手,就和我比也是一样。”胡丽珠听得,望了刘震声一眼不说什么。

  胡大鹏对刘震声抱拳笑道:“方才听霍先生介绍,虽已知道刘君便是霍先生的高足,武艺不待说是很高强的。不过小女的意思,是专来求霍先生指教,并不是来显自己的本领。若是来找霍先生较量的,刘君尽可以替贵老师效劳,小女却要求贵老师亲自指教。”

  农劲荪道:“胡先生今日和我们初见面,不知道霍先生近几日来,正在患病。胡先生若早来一两个钟头,霍先生还同这位彭先生在医院里不曾回来。霍先生的病,据医生说最忌劳动,须静养一两个星期方好,倘没有这种原因,霍先生是最热心指教后进的。”胡大鹏还待恳求。霍元甲说道:“试比几手功夫谈谈,倒算不了一回事,大约不至要如何劳动。”说罢立起身来。

  胡丽珠含笑对霍元甲说道:“求霍老前辈恕我无状,我还想要求先演一趟拳架式给我见识见识。”霍元甲不好意思拒绝,只好点头答应使得。彭庶白欲待阻止,霍元甲已卸了身上长袍,将他霍家的迷踪艺拳法,随便表演了几手。胡丽珠目不转睛的看着,看完了也卸下穿在外面的长大棉澳,和头上钗环;交给胡志范手中,露出贴身雪青色的窄袖小棉袄来。紧了紧鞋带,并用鞋底就地板上擦了几下,试试地板滑也不滑。先向霍元甲拱了拱手,接着拱手对农彭刘三人笑道:“我为要学武艺,顾不得怕失面子,望各位老前辈不吝指教。”农、彭、刘三人忙拱手还礼。

  只见胡丽珠将双手一扬说道:“我来求教,只得先动手了。”好快的身手,指尖刚在霍元甲胸前闪了一下,霍元甲还不及招架,她已腾身抢到了侧面,指尖又点到了霍元甲胁下;却不敢深入,一闪身又退到原立之处。双脚刚立稳,霍元甲这时的身法真快,不但胡丽珠本人不曾看得明白,便是在房中诸人,都不曾看清。不知怎的,胡丽珠的右臂,已被霍元甲捉住,反扭在背后;身体被压逼得向前伏着,头面朝地,一点儿也不能动弹。霍元甲随即放了手笑道:“姑娘的身法手法,委实快的了得,不过缺少一点儿真实功夫。”

  胡丽珠一面掠着散乱了的头发,一面说道:“霍老前辈的功夫,和家父竟是一样;我的手点上去,就如点在铜墙铁壁上。而霍老前辈的手一到我身上,我全身立时都不得劲了。我在家时每每和家父比试手法,结局也都是如此;但和旁人比试,从来没有能以一手使我全身不得劲的。我以为家父是天生的神力,所以旁人多赶不上;谁知霍老前辈也是如此,不知霍老前辈是不是天生有神力的人?”

  霍元甲摇头笑道:“我不仅没有天生的神力,少年时候,并且是一个非常柔弱的人。练武艺要练得真实功夫;有了真实功夫,自然能快。不要存心练快,若打到人家身上,不发生效力,便快有何用处?姑娘的身法、手法,不是我当着面胡乱恭维,当今之世,确已好到极点了!只要再加五成真实力量进去,我就不能使你全身不得劲了。”

  胡大鹏道:“霍先生真不愧为名震全国的豪杰,所说的话,也是千古不能磨灭的名言。我早就知道没有练劲的方法,我这家武艺,是无论如何用苦功夫,也是枉然。我想霍先生在少年的时候,身体既非常柔弱,今日居然能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力士,不待说必有极好的练劲方法。我打算将小儿小女拜在霍先生门下,学习些练劲的法子,弥补我生平的缺憾。霍先生是个热心教导后辈的人,不知肯收这几个不成材的徒弟么?”

  农劲荪接着答道:“霍先生祖传的武艺,原是不许收异姓徒弟的。即如这位刘震声君,名义上是霍先生的高足,实际霍先生并不曾把迷踪艺的功夫传授给他,只不过闲常指点些手法而已。论霍先生的家规,令郎等想拜在他门下,是办不到的事。但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,如果成功,胡先生的缺憾就容易弥补了。现在有几个教育界的名人,正要组织一个武术学校,专请霍先生教授武术,等到那学校办成,令郎自可进学校肄业。”

  胡丽珠脱口而出的问道:“那学校收女学生吗?”农劲荪踌躇着答道:“虽不见能收女学生,不过学校既经办成,那时姑娘要学也好设法了。”胡大鹏问道:“那学校大约在什么时候可以办成呢?”农劲荪道:“此刻尚难决定,组织有了头绪的时候,免不了要在报上登广告招收学生的,胡先生回府上等着报上的消息便了。”胡大鹏及胡志萃兄弟等听了,都欣然应好,辞谢而去。

  过了几日,秋野医生因不见霍元甲前去覆诊,甚不放心,这日便亲来看霍元甲,恰好彭庶白也来了。秋野见面时表示得比初次更加亲热,问霍元甲何以不去覆诊?霍元甲道:“这几日一则因事情稍忙,二则因先生太客气了。初次相交,不好只管来叨扰。”

  秋野笑道:“说来说去,霍先生还是这种见解。我知道霍先生为人,是一个排外性最激烈的,随时随地都表现出一种爱国及排斥外国的思想。这种思想,敝国普通社会一般人,多是极浓厚的。我很钦佩霍先生,不过我希望霍先生把排外的思想扩大些。我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国家,不但人的像貌举动相同,就是社会间的风俗习惯,也多相同。若不是有一海相隔,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国家。于今虽是两个国,却是和嫡亲的兄弟一样,不能算是外人。

  “至于欧美各国的人,便不相同了。除却用两只脚立在地下走路,是和我们相同以外,颜色像貌、语言文字、性情举动、风俗习惯,没一件与我们相同!这种异族,才是我们爱国的人所应该排斥的。霍先生排斥欧美各国的人,蓄意和他们作对,我极端赞成。若是把我日本人也当作西洋人一例看待,不承认日本人是朋友,我便敢武断的说一句,先生这种思想错误了。”

  霍元甲从来的心理,果然是把日本人和西洋人一例看待的;此时听了秋野的话,很觉有理,当即答道:“兄弟并非排斥外国人,蓄意和外国人作对;只因曾听得许多人谈论,说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,讥诮中国人是病夫;觉得这口恶气,忍受不下去。那怕就拚了我这条性命,也要使外国人知道他们拿病夫来形容中国人是错了。除此而外,排斥外国人的心思,一点儿没有。”

  秋野笑道:“这就得哪!我只希望霍先生不排斥日本人。再进一步,便是许我做一个朋友。”霍元甲道:“兄弟不曾交过日本朋友,也不曾见贵国人打下道;因此虽久闻柔道之名,但不知道是一类什么手法。从前听说就是我中国躀跤的方法,前几日秋野先生说经嘉纳先生改变了不少。兄弟对于我中国的躀跤,也还略有研究。秋野先生可不可以把柔道的方法,演点儿给兄弟开一开眼界?”秋野笑道:“我怎敢班门弄斧?表演一点儿向霍先生请教,是极愿意的。我也是听说,柔道是从躀跤的方法改良而成的;究竟改良的是那几种方式,我因为不曾见过躀跤,无从知道。难得霍先生是曾研究过躀跤的,正好请教。”说话时就显出待动手的样子。

  农劲荪恐怕霍元甲又得劳动,即从中劝道:“秋野先生不是检查了霍先生的身体,宜暂时静养,不宜劳动的吗?躀跤比较拳术更费气力,并且躀跤有规矩的;不问在什么时候,在什么地方,须两方都穿好了躀跤的制服,才可动手。如甲方穿了,乙方没穿,乙方就愿意动手,甲方是不能许可的。霍先生此番来上海,没有携带躀跤制服,便是秋野先生也没有柔术的制服。”秋野笑道:“正式表演非有制服不可;若随便做着样子研究研究,是不一定要制服的。”日本人的特性,是极要强极要占面子的。柔术本来和躀跤一样,非穿制服不能下手;只因这话是从农劲荪口中说出来,疑心霍元甲有些畏惧,乐得说两句有面子的话。

  不料霍元甲要强的心,比秋野更甚,连忙点头说道:“我从来就反对定得穿上一种制服,动手的规矩。如果处处受这种规矩的限制,那么练躀跤的人,练了一身本领,除却正式躀跤而外,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。像秋野先生身上穿的这洋服,就是一件极好的躀跤衣服。”秋野听了这话,心里失悔,口里却不肯说退缩的话,只好低着头望了自己的洋服笑道:“这衣服表面虽是很厚的毛织品,实际并不十分坚牢。我国柔术的方法,揪扭的力置是最大的;用几层厚布缝成的制服,尚且有时一撕便破,这洋服是禁不起揪扭的。”旋说旋起身脱了洋服,露出衬衫说道:“这衬衫虽也不甚坚牢,然比较的可以揪扭。就请霍先生把躀跤的方法,随意做一点儿给我看看。霍先生贵体不宜劳动,请拣不大吃力的做。”

  霍元甲此时仍不相信不宜劳动的话,加以生性欢喜武艺,单独练习及与人对手,不间断的经过三十年了。这种高兴和人较量的习惯,简直已成了第二天性,这时岂肯袖手不动?登时也卸下皮袍,将一条板带系在腰间说道:“若是两人研究拳术,没有争胜负的心理,便用不着脱去长抱。躀跤的身法手法不同,尽管是闹着玩玩,也得把长衣脱掉。你来吧!你用你们柔术的方法,我用我躀跤的方法;究竟相同不相同,是何种方法改良了,交手自然知道。”论秋野的柔术,在日本已到了四段的地位,虽不能算是极好的角色,然也不是二等以下的人物了。

  柔术分段,是仿照围棋分段的办法,到初段的地位,即不容易。柔术上了初段的人,对于柔术中所有的方法,都须练到熟能生巧的程度;所有的虚实变化,都能应用自如。每段相差之处,不过是实力稍弱而已。日本全国练过柔术的人,平均一百人中,上了初段的,不到一个人;三百人中才有一个二段的,以上就更难得了。嘉纳治五郎因是柔术创造人的关系,受部下推崇到了八段;实在的能力,还不及五段。他的徒子徒孙中四、五、六、七段的能力,多在他之上。不过到了四段上,升段就不全赖实力了。种种学问及资格都大有关系。

  秋野已有四段的实力,又是医学士,所以在上海柔术讲道馆中,是最有力量的人物。在上海讲道馆担任教授的,多是秋野的徒弟。当下见霍元甲这种神情,自己纵欲保全名誉,也不便说出退缩的话了。没奈何,只得从容走近霍元甲身边,平伸两臂轻轻将霍元甲两膀的棉袄揪住说道:“我国柔术开始就是如此练习,是这般揪住的。身法手法步法,种类的变化极多。”霍元甲兀然立着不动笑道:“你且变化一两种给我看看。”

  秋野随右手一紧,右肩向霍元甲左胁下一靠;右脚踏进半步,往左边一扫,身躯跟着往右边一扭,打算这一下将霍元甲掀翻。霍元甲本来站着不动,听凭他揪扭摆布,应该容易如愿掀翻。无如秋野本身的实力,究竟有限;霍元甲等到秋野全部使劲的时候,只将左脚向后稍退半步,左肩同时向后一撤;顺着秋野一扭之势,右手朝秋野左膀一推,险些儿把秋野栽了个觔斗。亏得秋野的身手尚快,立时改变了方式;趁着身躯向前栽下当儿,左手一把抢着霍元甲的右腿,全身陡然的向霍元甲身后躺下。左肩刚一着地板,右脚已对准霍元甲右胁,倒踢进去。

  这种动作非常敏捷,若换一个本领略低的人,像这种出人意外的打法,确是不易对付。霍元甲却不慌不忙的,让秋野的脚踢进胁下,随手一把夹住。此时两人的形势,成了一颠一倒,各人抱住各人一腿。秋野右腿既被夹住,动作真快,左腿已收缩回来;身体朝地下一翻,左脚向霍元甲右腿弯一点;两手撑在地板上,猛力往前一似,右脚已离了霍元甲的右胁;不过一只皮靴还在胁下,不曾抽得出来。霍元甲忙拿了皮靴,送给秋野笑道:“秋野先生的本领实在了不得。这种皮靴,本来不能穿着躀跤。柔道的方法,和小躀跤一样,当然也是不宜穿皮靴的,请穿上罢。佩服佩服!”

  秋野早已跳起身来,接过皮靴边穿边问道:“霍先生看我这柔术,是不是和躀跤一样呢?”霍元甲点头道:“先生刚才所使出来的身法打法,正是我中国的小躀跤,躀跤有两种,一种大躀跤,一种叫小躀跤,都是从蒙古传进关来的。清朝定鼎以后,满人王公贝勒,多有欢喜练躀跤的;御林军内,会躀跤的更多。后来渐渐的城内设了躀跤厂,御林军内设了善扑营。每年蒙古王公来北京朝贡,必带些会躀跤的来,和善扑营斗胜负。听前辈人说,这种胜负的关系最大;蒙古王公带来的人斗输了便好,心悦诚服的知道天朝有人物,不敢生不朝贡之心。倘若善扑营的人斗输了,蒙古王公便起轻视天朝之意。所以这种比赛,是非同小可的事。小躀跤中多有躺在地下用脚的方法,大躀跤不然。大台上的手法,比小躀跤多而且毒。”

  秋野经过这一次比试之后,觉得霍元甲并不可怕;方才自己没得着胜利,而且被夹落了一只皮靴,似乎失了面子,从新将左脚皮靴带系紧说道:“我不曾见过大躀跤,想请霍先生做几种大愤跤的姿势给我看看好吗?”霍元甲这时已知道秋野的能力,及柔术的方法了。没有使秋野失败的心思,遂含笑说道:“刚才累了,请休息吧!过几天再做给先生看。”秋野那里肯呢!连连摇手说道:“我一点儿不觉累!我们练柔术的时候,每次分旗考试起来,三人拔五人拔,时常继续不休息的,打到两三小时之久。因为三人拔是一个人继续打三个人,五人拔是继续打五个人。像刚才不过一两分钟,算不了什么。霍先生的贵体虽不宜劳动,然像这样玩玩,我敢保证没有妨碍。”霍元甲见这么说,也只得答应。

  秋野又走过来,方将两手一伸,霍元甲已用左手接住秋野右手,身体往下一蹲,右膀伸进秋野胯下:一伸腰干,早把秋野骑马式似的举了起来。接着左手往左边微微带了一下说道:“若是真个要决胜负,在这时候就得毫不踌躇的,向这边一个大翻身;你便得头冲下脚冲上,倒栽在一丈以外。功夫好的方可不受重伤,功夫差的,说不定就这么一下送了命。”秋野此时右手闲着,原可对霍元甲的头顶打了,只因全身骑在霍元甲臂膀上,恐怕这一拳打下,恼得霍元甲真个使出那大翻身的打法来。失面子尚在其次,恐怕摔伤要害。只好骑在臂膀上不动,勉强笑着说道:“好哪!请放下罢。”

  霍元甲若是和没有交情,及不知道品性的本国人这般比试,将举起的人放下的时候,至少也得抛掷数尺以外;以免人家在落地后,猛然还击一手。此番因是日本人,又觉得秋野来意表示非常恳切;并且双方都带着研究性质,不是存心决胜负,比能耐,以为秋野不至有趁落地时还击的举动。听秋野说出请放下的话,即将臂膀一落。不料秋野双脚一点地,右手已一掌朝霍元甲胸前劈下。出其不意,已来不及避让,只得反将胸脯向前挺去,笑喝一声来得好!秋野这一掌用力太猛,被挺得不及退步,一屁股顿在地上,浑身都震得麻了。

  霍元甲连忙双手扶起笑道:“鲁莽鲁莽!”秋野满面羞惭的,拍着身上灰尘说道:“这大躀跤的方法,果是我国柔术中没有的。将来我与霍先生来往的日子长了,得向霍先生多多请教。我学了回国之后,还可以把现在柔术改良。”霍元甲点头道:“这大躀跤的方法,如果传到你贵国去,只须十年,我敢说我国躀跤厂善扑营的人,都敌不过贵国的柔术家。”

  秋野听了吃惊似的问道:“霍先生何以见得?”霍元甲道:“我虽不曾到过日本,但是常听得朋友闲谈;日本人最好学,最喜欢邀集许多同好的人,在一块儿专研究一种学问。有多少学问是从中国传过去的,现在研究得比中国更好。即如围棋一门,原是中国的;一流传到日本之后,上流社会的人,都欢喜研究。去年听说有一日本围棋好手,姓名叫做什濑越宪作,到中国来游历。在北京天津上海及各大埠,和中国最有名的围棋名人比赛,不仅全国没有能赛过他的,并没一个能与他下对子的。我当时以为那个濑越宪作必是日本第一个会下围棋的人;后来才知道他在日本围棋界中,地位还刚升到四段。日本全国比他强的,很多很多。”

  秋野笑道:“濑越是我的朋友,他的围棋在敝国的声名很大;能力比他强的,确实很多。不过躀跤与围棋不同,贵国练躀跤的人多,下围棋的人少。本来无论何种学问,组织团体研究,比较个人研究的力量大些。贵国从来对于围棋,没听说有像敝国一样,聚若干好手在一块儿,穷年累月研究下去的。

  “至如躀跤则不然。我纵承霍先生的盛意,将大躀跤的方法,传授给我;我能实在领略的,至多也不过十分之五六。回国后无论如何研究,断不能胜过中国。并且我还有一种见解,不知道霍先生及诸位先生的高见怎样?我觉得现在世界各国,轮轨交通,不似几十年前,可以闭关自守,不怕外国侵略。西洋各国的科学武器,远胜东亚各国;我们东亚的国家,要想保全将来不受西洋人的侵略,我日本非与中国实行结合不可。中日两国能实行结合,彼此都有好处。于今我国有识之士,多见到了这一层,所以允许中国送多数的学生,到日本各学校及海陆军留学。若霍先生以我这见解为然,必愿意把大躀跤的方法传授给我,使我日本的柔术更加进步。”彭庶白听了忙答道:“我平日正是这般主张。中日两国倘能真心结合,无论欧美各国如何强盛,也不能占东亚的便宜,秋野先生这见解极对。”

  秋野见彭庶白赞成他的话,很高兴的穿了衣服,殷勤问霍元甲带回的药服完了没有?霍元甲也穿好了衣服,将药瓶取出交还秋野道:“已按时服完了。因身体上不觉得有什么不舒适,我打算暂时不再服药了。横竖暂时不能清静休养。”秋野摇手笑道:“这装药水的瓶子,用不着退还。今天在这里叨扰的太久了,改日再来领教。”说毕欣然作辞而去。

  秋野走后,农劲荪问霍元甲:“四爷觉得秋野这人怎样?”霍元甲道:“他的品性怎样,我和他才会过两面,不敢乱说。只觉得他想与我拉交情的心思很切,目的大半是为要与我研究武艺。有一桩事可以看出他这人的气度很狭小,我方才一手举起他的时候,原不难随手将他抛到几尺外;为的他是个日本人,特别对他客气些。谁知道他竟乘我不备,猛劈我一掌。他这人的气度,不是太狭小吗?”农劲荪笑道:“日本人气度狭小,不仅这秋野一人;普通一般日本人,气度无不狭小的。而且普通一般日本人,说话做事,都只知道顾自己的利益,不知道什么叫信义,什么叫做道德。”

  彭庶白笑道:“孔夫子说的,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!不见得日本全国的人,都是不知信义道德的。像秋野这个日本人,说他气度小,我承认不差;若说他简直不知道信义道德,恐怕是农爷脑筋里面,还夹着有因甲午一役,不喜欢日本人的意味。”

  农劲荪点头道:“我这话是就多数日本人立论,不是指定说秋野。至于秋野所说中日实行结合的话,我也是不反对的。但是我觉得一国和一国结交,也和一个人和一个人结交一样,第一要性情相投。我中国人大多数人的性情,与日本大多数人的性情完全不相同。要实行结合,是办不到的!我看秋野说这话,无非想说得四爷把大躀跤的方法,愿意传授给他罢了。”说时回头望着霍元甲问道:“四爷究竟愿意传授给他么?”

  霍元甲道:“我霍家的祖传武艺,历来不传授外姓人的。这躀跤的功夫,本用不着我秘密,要传给他也使得。不过他下地的时候,不应该劈我那一掌。便是中国人有这般举动的,我也不会传他武艺的,何况他是一个日本人?任凭他说得如何好听,我只敷衍着他罢了。”农劲荪道:“好呀!日本人是断乎传授不得的。”

  彭庶白坐了一会,正待作辞回去,忽见霍元甲脸上,陡然现出一种苍白的病容;用手支着头靠桌子坐着,一言不发,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流下来。连忙凑近身问道:“四爷的病又发了吗?”霍元甲揩着汗答道:“发是发了,但还受的了。”

  农劲荪也近前看了看说道:“可恨秋野这东西!四爷的身体,经他检查过,他是劝告不可劳动;他却又生拉活扯的要研究躀跤。四爷不应该对他这么客气。刚才那一手将他举起来,离地有二三尺高,当然得用一下猛力。本应静养的病,如何能这么劳动?”霍元甲道:“我原是不相信这些话,并非对他客气。请农爷和庶白兄都不须替我担心,今天不似前两次厉害。我脱了衣服睡一会儿,看是怎样再作计较。”刘震声忙伺候霍元甲下床安睡。这番尚好,痛不到一小时,便渐渐停止了。

  从这日起,霍元甲怕病发了难受,不论有何人来访,也不敢再劳动体力。好在报纸上尽管天天登着广告,并无一个人前来报名打擂。时光流水,一个月摆擂台的时期,转眼就满了。这天正是满期的第一日。霍元甲在前两日,就发帖约了上海一般会武艺的名人,及新闻记者教育界负声望的人物。这日到场收擂,农霍二人都演说了一番;并要求到场的南北武术名家,各就所长的武艺表演一番,然后闭幕。

  霍元甲这次拢擂,倒损失了不少的钱;回到寓中,心里好生纳闷。农劲荪知道他的心事,正在房中从容劝慰,猛听得门外有一个山东口音的人,厉声喝问道:“这里面有霍大力士吗?谁是霍大力士?就出来见见我!”霍元甲很惊讶的立起身来,待往外走,农劲荪已起身拉霍元甲坐下说道:“四爷不用忙,这人的声音都凶暴的骇人,且让我去瞧瞧。”话没说完,外面又紧接着问道:“谁是霍大力士?姓霍的不在这里面么?”

  农劲荪已走到了门口,撩开门帘一看,倒不禁吓了一跳,只见堵房门站着一个人,身躯比房门的顶框,还要高过五六寸。脸色紫黑如猪肝一般,一对扫帚也似的粗眉,两只圆鼓鼓的铜铃眼,却有一个小而且塌的鼻子;身穿一件灰色土布长齐膝盖的棉袍,腰系一条蓝土布腰带,挺胸竖脊的站着,就像一座开道神。这种身;这种面貌,已足够使人看见吃惊了;再加上满脸的怒容,彷佛要把一个人横吞下去的神气,更安得不使农劲荪惊吓。当下也提高了嗓音回问道:“你是谁?要找霍大力士干吗?”这人翻动两只红丝布满了的眼睛,向农劲荪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问道:“你就是霍大力士么?我是来会霍大力士的,不见着姓霍的,我在这里没得话说。”

  农劲荪看这人虽极凶横粗暴的样子,但是一眼便可看出是个脑筋极简单,性情极蠢笨的莽汉。刚待问他找霍大力士,是不是要打擂。话还不曾说出,霍元甲已从身旁探出头来说道:“你要找姓霍的便是我。我叫霍元甲,却不叫做大力士。”

  这人毫不迟疑的,伸手指着霍元甲盛气说道:“正是要找你,我怕你跑了,不在上海。”这人好像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,说话时气喘气促,满嘴唇都喷着白沫。霍元甲虽明知这人来意不善,然既是上门来访,只得勉强陪笑脸说道:“我平白的跑向那里去,请进来坐吧。”让这人进了房间问道:“请问尊姓大名,找我有什么贵干?”这人不肯就坐,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道:“我是张文达,我找你是为替我徒弟报仇来的,你知道么?你打死了我的徒弟,你说我张文达肯和你善罢罢休么?今天找定你了!”

  霍元甲看了这傻头傻脑的神气,听了打死他徒弟的话,不由得惊异道:“张先生不是找错了人么?我姓霍的虽常和人动手,但是从来不曾下重手打伤过人,何况打死呢?张先生的高徒姓什么叫什么名字,在什么地方和我打过,被我打死了?不必气得这模样,请坐下来从容地说。”

  张文达被这几句话说的和缓了些儿,就身边一张靠椅,竖起脊梁坐着答道:“你打死了人是赖不掉的!我徒弟的姓名,不能随便说给你听。你在上海动手打他的,你有多大的能耐?敢在上海自称大力士,摆擂台打人?我徒弟是来打擂台的。”

  霍元甲更觉诧异道:“我对谁自称大力士?擂台是不错摆设了一个月,然这一个月中间,广告钱还不知费了多少,全国并没有一个人来打擂。惟有在开台的那一日,有一个自称东海人姓趟的,与我玩了几下。那种打法,非但说不上是打擂,比人家练习对手还来得斯文。除了那个姓趟的而外,连第二个人的影子也没见过,休说动手的话。”张文达在自己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道:“得哪得哪,气煞我了!那姓赵的便是我的徒弟,你能赖掉说没打他么?”

  霍元甲心想世间竟有这样不懂事故、不讲情理的人,怪道那个东海赵也是一个尽料的浑小子,原来是这种师父传授出来的。仍按住火性说道:“我既是在这里摆擂,不用说我不曾用可以打死人的手打人,便是真有人被我当场打死了,也是出于这人情愿,我无须抵赖。你徒弟是何时死的?死在那里?你凭什么说是我打死的?”

  不知张文达怎生回答?且俟第八十回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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