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忧危竑义前纪

酌中志 刘若愚(明) 5220 2022-01-02 19:58

  神庙天性至孝,上事圣母,励精勤政。万几之暇,博览载籍。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,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。凡竺典丹经、医卜小说,画像曲本,靡不购及。先臣陈太监矩,凡所进之书,必册册过眼。如《人镜阳秋》、《闺范图说》、《仙佛奇踪》等类,每岁之中何止进数次,所进何止数十部哉?因先年神庙曾将《闺范图说》一部,赐郑贵妃于万历乙未秋,贵妃捐赀重刊。盖此书乃吕少司寇坤编纂。吕中州人,与归德沈相公鲤有师生之雅,最契厚者。

  至戊戌秋,科臣戴士衡撰《闺鉴图说》跋一篇,标曰“忧危竑议”,以吕曾具忧危之疏,故拈为发端,乃于参吕疏内,明称吕某假托此书以包藏祸心云云。幸荷神庙圣度如天,将士衡薄惩结局。

  至癸卯冬,复有妖书《国本攸关》,标名曰《续忧危竑议》,暗行传布,激动圣怒,朝野震惊。夫此续竑议也,或史馆亦不曾具有全文,士绅仅传其名,实不能睹原书为何等语也。前竑议也,曾经戚臣郑承恩刊布,颇有见者。然后人只知续议为臣下分水火之端,竟不晓戊戌年间已公然显露矣。至今读之者,无不魂惊发竖。愈见神庙圣度,真如海岳之藏垢纳污,靡不包容者也。

  惟《闺范图说》,实系先臣矩自坊间购进,与吕无与。累臣侍先臣之侧,每见追论此事,即愀然叹曰:外廷疑揣者,多大家说梦,志在求胜朋挤异己。虽诬及宫闱,所不惜也云云。则是将一清平世界,化为戈矛角斗之场。谁作厉阶,至今为梗?怀远识达国体者,心窃忧之,非一日也。夫宗社大计莫重于册立东宫,史乘所需惟贵于明白确实。累臣世受国恩,留心采听,密为纂辑,不觉盈帙。谨将郑戚畹之《辨冤续言》,并皦生光之《续忧危竑议》,冠之篇首,以备主持国是、留心史乘者采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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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郑戚畹《辨冤续言》序略:

  圣主建极明伦,敦仁洽爱?日召皇长子、皇三子、皇五子,朝夕膝下课业程学,耳提面命。父子熙熙,兄弟怡怡,天伦至爱超越千古。握管诸臣方且赞扬之不暇矣,胡樊、戴二公乃敢构此离间之谋,造刻飞书,谋危社稷,暗投中外?二公岂病狂丧心者耶?夫利令智昏,理为势夺,既有所受必有所恃,以故公议不恤,法典可藐。翌日奇勋,谁复出其右?此所以甘心隐忍,而乐为之党也。皇长子天性仁孝,昔因阁部大臣之请,圣主乃出御札云:安有父子无亲之理,又安有越序乱分之理大哉?皇言斯札一出,群疑遂解,名分已定。今跋中乃敢云:易储谋逆,其蔑视明旨,媒孽宫闱,抑何惨哉?佛肸何君,南子何行,即中主里妇,尚且羞称。今跋中词意所指,直比皇上贵妃,是敢于无君,何一至此哉?贵妃重刻闺范,实由皇上所赐,承流宣化靡敢僭越?今跋中乃云:置太后中宫于何地?此其意不离间三宫,构成奇祸不止也。

  吕坤刻《闺范》在于万历十八年十月戊子日,贵妃重刻在于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日,大内之灾在于二十四年三月初九日,先后不同,岁月亦异。今跋中乃云:事机值会中宫减膳。即此一事,则明出诬罔可知矣。且尔汝之称,朋友弗屑。今乃云册立之请,一日归此,一日归彼。彼此之言,子不知所指为谁?弁髦其王,扇摇国是,莫此为大。若夫金龙命书,尤为不道之甚。吕虽至愚昧,谅不敢轻为品题。今跋中乃直云吕坤所进,又曰内廷咸睹,见者缩舌。由此言之,则必曾经御览。明传中外者,则坤之罪固不容诛。不然则其书必出士衡之手,阳为陷坤,阴害贵妃。君父之前,敢为说谎,何倾险之若是也?子纠、建成当争国之时,管仲、魏徵有事仇之耻,皆值不幸之甚,遭人伦之变者也。今上有圣慈之父,下有仁孝之子,长幼分明,兄弟无故,此何等时也?

  今跋中妄自引喻,出此悖逆不祥之语,以悚动人心,眩感主听,是诚何心哉?且主上乾纲独断,鼎命时隆,为人臣子者祝颂宜何如?今跋中乃敢云唐阉执命,宋奸弄权,以促国短祚之事直说君父,是不知视皇上为何如主?期皇上以何等寿也?毁谤诅咒,幸祸乐灾,天理人伦刬灭尽矣。国家何负于士衡,乃忍至于是耶?予意以见疏不见跋,则冤不能白,谨将原序、原跋、原疏类为一册,名曰:《辨冤续言》。高明君子一加参阅,则是非不辨自洞然矣。

  万历戊戌年仲夏吉日,顺天府大兴县民郑承恩谨序。

  大明皇贵妃郑重刊《闺范》序:

  尝闻闺门者万化之原,自古圣帝明王咸慎重之。子赋性不敏,幼承母师之训,时诵诗书之言。及其十有五年,躬逢圣母广嗣之恩,遂备九嫔之选,恪执巾栉,荷蒙帝眷,诞育三王暨诸公主,渐叨皇号,愧无图报微功。前因储位久悬,脱簪待罪,幸赖乾纲独断,出阁讲学,天人共悦,疑议尽解。益自勤励侍御,少暇则敬捧我慈圣皇太后《女鉴》庄诵效法,夙夜兢兢,且时聆我皇上谆谆诲以《帝鉴图说》与凡劝戒诸书,庶几勉修厥德,以肃宫闱。尤思正已宜正人,治家宜治国,欲推广是心,公诸天下,求其明白简易足为民法者。

  近得吕氏坤《闺范》一书,是书也前列《四书五经》,旁及诸子百家,上溯唐虞三代,下迄汉宋我朝,贤后哲妃贞妇烈女,不一而足。嘉言善行,照耀简编,清风高节,争光日月。真所谓扶持纲常,砥砺名节,羽翼王化者是也。然且一人绘一图,一图序一事,一事附一赞,事核言直,理明辞约,真闺壶之箴鉴也。然虽不敢上拟仁孝之女诫,章圣之女训,藉令继是编而并传,亦庶乎继述之一事也。独惜传播未广,激劝有遗,愿出宫资命官,重梓颁布,中外永作法程。

  嗟嗟!予昔观《河南饥民图》则捐金赈济,今观《闺范图》则用广教言,无非欲民不失其教与养耳!斯世斯民有能观感兴起,毅然以往哲自励,则是图之刻不为徒矣。因叙厥指以冠篇端。

  ***

  《闺鉴图说·跋》(标名《忧危竑议》)。东吉得《闺鉴图说》,读之叹曰:

  吕先生为此书也,虽无易储之谋,不幸有其迹矣。一念之差,情固可原。

  或曰:吕素讲正学称曲谨,胡忍辄与逆谋?

  曰: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昔吕欲得铨部以行道,诚恐绣水捷足,势迫无奈,遂诺鲰生之计,邀内禁之援,出门有功,诗书发冢,未尝不出于正也。

  或曰:吕意广风化,胡不将此书明进朝廷,颁行内外,乃奴颜戚畹岂不失体?

  曰:孔子圣人也。佛肸应召,南子请见,志在行道,岂得为屈?

  或曰:吕序中直拟继述先朝母后,置太后中宫何地?且称脱簪劝讲,毋乃巧为媚乎?

  曰:公言误矣。曾见从古以来,有宫闱与见任大臣刻书者乎?破格之恩良厚矣。恩厚则报,斯隆身为大臣,胡忍自处以薄?

  或曰:序中又引先朝《女诫》、《女训》,彼乃母后临子,儒臣纂编,兹相比拟得毋不伦?

  曰:尊称不极恐取信不笃,但求内教宏宣,又何计较及此?

  或曰:古今贤贵妃多矣,胡图说独取汉明德一后?明德贤行多矣,胡图说首载由贵人进位中宫?

  曰:吕先生自辨精矣,明德无子,故以取之?若进中宫,偶然相类,彼诚何心哉?且彼时大内被灾,中宫减膳,以妃进后,事机将成,吕乘此时进亦值其会耳!

  或曰:五十宝镪、四匹彩币,十目所视,胡为而来?

  曰:此贤妃敬贤之礼,却之不恭,是当谅其心矣。

  或曰:人谓吕因败露难容,乃上忧危一疏,号泣朝门,无乃欲盖弥彰。

  曰:忧危一疏,人称忠肝义胆,况此一副急泪,何可遽得?安得而少诸?

  或曰:国本安危,宁谕太子。窃见忧危疏中,列天下事备矣,胡独缺此?

  曰:公何见之晚耶?夫人意有所专,则语有所忌。倘明奏册立,将属之谁?若归此则前功尽弃,归彼则后患自招,何若不言之愈也?

  或曰:固矣。闻吕所进金龙命书,称在长之命不过清淡藩王,称在三之命异日太平天子。今内廷咸睹缩舌,是亦不可以已乎?

  曰:管仲、魏徵天下才也,子纠、建成均号国裔,人各有见,子何责备太苛?

  或曰:吕之为此,本谋铨部行道,今铨部不可得,司寇不能安,不终付浩叹乎?

  曰:有是哉,子之迂也!夫有非常之人,斯有非常之事。古今成则王,败则盗者何限?岂宜以成败论英雄哉!流芳遗臭,非凡庸卑鄙者能为?况事尚未定,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矣。

  或曰:吕之为此,人皆薄之,子独与之何也?

  曰:子真井蛙见矣。当世名人若张公养蒙,刘公道亨,魏公允贞、郑公承恩,邓公光祚、洪公其道、程公绍、白公所知、薛公亨,皆称吕所见极高,所举极当,咸举《春秋大义》“子以母贵”之说,共建社稷奇勋。

  夫唐阉执命天子门生,宋奸弄权神器宵易,今盟约既定,羽翼已成,子韦布之士,岂知国家大计宜从此三缄,无自取祸可也?余故曰:吕先生为此书,特其一念之差,情固可原也。或人不能难,唯唯而退,因援笔记之。燕山朱东吉顿首跋。

  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使郑国泰亲伯臣郑承恩,系顺天府大兴县民,谨奏:

  为恳乞圣慈亟举东宫冠婚大典,以消群疑,以隆万世治安事。臣本一介草茅,仰蒙圣恩,忝居戚末。曩因储位久悬,遂不自揣,乃敢冒死渎奏?荷蒙皇上天恩,不即加臣诛戮,姑夺衣巾为民。臣自今以往之年,皆皇土再造之恩。臣之一念愚忠,虽剖心碎首,惟愿我皇上亟行令典,上慰祖宗在天之灵,下遂四海臣民之望。天下万世孰不仰颂我皇上为人伦之至哉!臣今戴罪六年,于兹日夜望此举久矣。

  今皇长子年已十有七龄,睿智天成,仁孝恭敬,以其时者之则,青宫宜毓,冠婚宜举,即此亟行,尚以为晚矣。臣近闻阁部六臣暨九卿科道合疏上请,犹未蒙皇上俞允,以故人心疑惑,外论沸腾。如科臣戴士衡参论吕坤本内则曰:假托《闺范图说》,包藏祸心。臣一见斯言,几致惊死。

  夫《闺范图说》乃皇贵妃颁自内府,仰承圣母徽音之懿,上体皇上刑于之化,重加再序,以彰风教。其年月日时自不相同,士衡岂目不知书,安得直指为吕坤者哉?第机虽微露,语尚含糊,无已则士衡知奸谋未遂,乃结交权奸,又造刻《忧危竑议》一书。内云:《闺范图说·跋》暗投士大夫,传播中外,言虽讥坤,语实非圣。其词深,其言激,无非欲离间我皇上父子、夫妇兄弟之天伦,煽惑人心,谋危社稷,种成后日之隐祸,以收一己之奇功耳!其奸谋诡计,臣不能尽阐,姑诣其现在可证一二事言之。今圣主当阳,宫禁严肃,谁敢私交耶?士衡跋中乃云:五十宝镪、四匹彩币,此贤妃敬贤之礼。且曰:十目所视。夫十目则非一人所视,必有真见。士衡既云如此,皇上试一诘之馈者为谁?受者为谁?果有其人,则士衡之言为是,不然则是宫禁可诬,是而可忍孰不可忍。

  士衡跋中又说臣与张养蒙、刘道亨、魏允贞、邓光祚、洪其道、程绍、白所知、薛亨、吕坤、承恩共十人,咸举《春秋大义》“子以母贵”之说,共建社稷奇勋,盟约既定,羽翼已成。臣请详言之。夫此十人乡贯不同,科第不一,官守不齐,臣又一人未曾识面,胡能歃盟定约,相聚一时,期会一处,以掩人之耳目哉!今九人现在皇上可召问之,则其事之有无,自难掩饰。此不过其大略耳!其间秽语詈词不一而足,至于金龙命书,非特臣子之所不敢言,抑亦臣子之所不忍言者,仰乞圣鉴电察,则士衡之罪自有不容于死者矣。今其书幸存,谨随本附进御览。又如全椒知县樊玉衡疏内,直指皇上为不慈,皇长子为不孝,皇贵妃为不智。

  嗟嗟!是何漫无忌惮,辄敢出此诽谤之言,一至于是?夫玉衡特远臣耳!胡为构此大逆之言?意必为士衡之党,殆大奸大权,以指使于其间者。此事满朝尽知,但畏投鼠忌器之嫌,不敢为皇上言之耳!然事关宗社,祸及臣家,安得不披沥血诚以哀鸣于君父之前哉?及此不举,臣恐震位久悬,桃夭失候,诚为圣朝阙典,甚非四海臣民仰望之心。臣又恐奸谋乘衅,讹言益兴,肆谋贻祸,莫知所终。虽臣家草命,灭族可甘,如宗庙社稷何?

  伏乞皇上大奋乾断,俯从群谏,早建皇长子,东宫速举冠昏之典。仍望皇上追问戴士衡、樊玉衡造书主意,与主使党恶之人,其处分一惟圣裁,则宗社衍无疆之庆,子孙隆万亿之休,谗言可息,祸萌可杜,国朝幸甚,臣家幸甚。万不得已方敢冒死上干天听,臣不胜战栗悚惧,待罪之至。

  ***

 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十五日具奏。奉圣旨:《闺范图说》是朕付与皇贵妃所看,朕因见其书中大略与《女鉴》一书词旨仿佛,以备朝夕览阅,戴士衡等这厮每,以私恨之仇结党造书,妄指宫禁,于挠大典,惑世诬人,好生可恶。此事朕已洞知,不必深辨。钦此。

  ***

  累臣若愚曰:万历辛丑秋,累臣初入皇城,在先臣陈太监矩直房供笔砚之役,见室中封一箱甚密。其后因御前查收甚事,启箱视之,则收此《辨冤续言》一册,并姚思仁所进《开采图说》,雒于仁《酒色财气四箴》抄疏,贵州开矿抽税内臣张庆敕书一道,太仓考功臣《封爵考》等书,及诡名刑部观政进士胡道行建言抄疏,以至先监秉笔掌东厂未行事件,及后掌司礼监印累年陆续谏止未行密稿等件,俱于丁未年十二月内先监卒时,经管官马鉴、师明、苗全及累臣若愚,眼同简点,俱缴进神庙御前。此《续言》既刊布京中,多有见者。谨照原刊抬头弁之编首,按《忧危竑议》,偶将《范》字刊作《鉴》字,今仍其旧,以识真耳!

  惜吕公坤为中州大儒,具经世实用之学,未竟厥施,岂天靳正人之设施哉!何两衡訾议至此也?万历二十九年已后,凡钦降官员揭帖,两衡姓名实在前列。至熹庙天启元年闰二月,赠坤刑部尚书,荫一子入监读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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