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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压富儿唯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

岭南逸史 黄岩 5300 2021-09-23 11:55

  词曰:

  诗书事,问尔可曾攻?但倚朱提,倩人代作,偷取誉声隆。遇着才人逢至公,恁多金也没用,怎禁面皮红。

  偏是奇人贱黄白,贵磨砻。喜杀是奇山奇水,爱杀是秘迹神踪。踏遍了,文章盖世,绩着景钟。

  ——右调《下里曲》

  话说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,作辞张老道:“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,今在府上又住了这几天,恐怕家中悬念。今欲辞岳父,往从化去,见了姑娘,好作速抽身回来,同岳父起程,罗浮小婿也不去游了。”

  张老执着逢玉手道:“亲翁康强,不必过为挂虑。我这惠州西湖,四月十八日有个浴佛大会,十分闹热,旧有诗社,四方来考者甚多,贤婿既到此地,老夫愿同贤婿到彼一考,就可赏览些西湖景致,乘兴便陪贤婿转到罗浮一游。游了罗浮,贤婿就从覆翠山穿出,便是博罗大河,搭船至省,甚是便易。但今日是四月初三,考期还远,且再宽住几天。”

  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,只得住下不表。

  今且表西湖,在惠城之右,槎溪、廉泉二水汇而为湖,回环二十余里。中有漱玉滩、点翠州、明月湾许多名胜。昔杨万里有游西湖诗云:

  三处西湖一色秋,钱塘颍水及罗浮。

  东坡原是西湖长,不到罗浮便得休。

  明初缙绅先生,于首夏清和之时,各携酒盒,丛集游宴。陈主事皇瑞,慕南园五子之风,于丰湖栖禅山寺倡为诗社,其后考者日盛,凡得批首,必登高科,故凡有抱负者,莫不以为新铏之试,今且不表。单表丰湖之侧有个富户,名唤作何肖,白手攒积得几万两银子,买了许多田园屋宇,自觉得也是个豪杰,只是目不识丁,全不晓得飞觞醉月,分韵题诗的乐趣,见了名公巨卿、高人逸士,也未免减色起来。

  后来生下一个儿子,名唤做足像,年至七八岁时,便延了个先生,名唤做饶有,来教他读书,思量与他增增气。怎奈那足像的志气,全与老子不同,见了书本,就如着了懵香的一般,一身便软麻起来,两只眼睛合拢了再睁不开;遇着那戏耍的事,就跳跃终日也不知倦。那先生又是个没天理的,奉承他是个富家子金子殿的人,不但不去束缚他,反以非礼之事引诱他。

  到了十四五岁尚认不出一个人字,那先生却逢人便说足像是个才子,代他抄了几篇古文,圈得花花绿绿的,叫他拿与老子看,那老子原是个临深不惧的人,见了这许多圈儿,便就扣盘扪烛的咿唔哩罗起来,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,不胜快活道:“我儿子也有这般学问!我的封君稳稳拿到手了。只是不知时运到也未?明日丰湖社会,是个登科的占验,何不使儿子去考考?倘考得批首,也好预备预备。”

  主意想定,便唤足像到来吩咐道:“我明日同尔到诗社一考,勿终日在书房里埋没了名声。”

  足像闻言,惊得呆了,暗暗想到:“我从不会写字,怎么去考得诗?须得与先生商量方好!”

  连忙回转书房,将父亲言语述了一遍道:“倘到那里,写不出字来怎么了得?”

  先生道:“不妨,我自有妙计,只要费几十两银子,保尔夺得批首来!”

  足像道:“要银子何用?”

  先生道:“我有几个好友,都是当今有名的诗伯,尔有了银子,我代你请他来一同去考,坐在一处,多作几篇,暗暗递一二篇与尔,怕不横扫于人?”

  足像大喜道:“银子尽有,望先生早早行事,我明日同父亲来便了。”

  那先生拿了银子,便去雇那车载斗量不尽的诗伯来打卷。

  且说是年主社会的,是一个有名的孝廉,姓叶名春及,到了是日,先到栖禅山院,铺设停当,专候众人来考。辰牌时分,众人已齐,叶孝廉道:“我这丰湖诗社最有名的,近年来,渐不见有超拔之作,大都是诸君子不肯勉励之故。我今欲另设个规条,激励诸君子一番,庶肯各加揣摩,不知诸君子以为可否?”

  众人道:“愿闻。”

  叶孝廉道:“诸君子已投卷者的,限次日巳时,齐集禅院右边大石台基下立住,俟台上人拆封,宣名领卷,台下左设酒,右设水,第十至第一,领卷时赏酒一杯,末名罚水一杯。宣名须从末名逆宣而上。”

  众人闻言,各自忖道:“这一杯水料不到得罚我!”

  遂一齐答道:“妙!妙!”

  众人道妙,还只道得两个妙字,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来个妙字。尔道他怎么便叫了这许多妙字呢?原来他也在那里忖道:“我见人家儿子的文字,不过圈几句几行,我家儿子的文字,先生直从头圈到底!今日批首,不是我家儿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!”

  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声“我儿子声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将出来么。”

  遂不觉的连声应道“妙,妙,妙!”

  叶孝廉大喜,忙写下个题目,贴在壁上。众人看去,却是个“朝云暮怀古”,下注一行小字,不拘韵。这就叫做“忙者不会,会者不忙”,众人题目尚未看清,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。

  张秋谷接着道:“是么题目?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?”

  逢玉笑道:“我已做了。”

  秋谷大惊道:“贤婿直恁快捷!”

  二人且回下处不题。次日巳时,来至石台下,众人已齐。拆卷人高唱道:“大家静着,听宣尊号领卷,照依昨日所议,从末卷宣起哩,”

  此时,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,袖着手,洋洋的,若不听见一般,在那里忖道:“尔只管宣,食水的听见了尊号,他自会来吃!我儿子只怕量浅,吃不得许多酒哩!”

  忖犹未了,台上人高高唱道:“一百三十六名,末名何足像!”

  何肖听了,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,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,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,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,大叫道:“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,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!”

  大家哄然一笑,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,到此地位,进又不是,退又不是,卷也不去领了,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。久之,羞变成怒道:“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,若素有声名的也罢,若不是素有声名,缓缓与他算账!他不过是个举人,我拼了个万金,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!”

  正恨间,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,他不觉勃然大怒道:“放尔的狗屁!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,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?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!尔恃尔是个举人,受了人家贿赂,便敢藐视一府人物!别人怕尔,我何肖是不怕尔!”

  说毕,奋前一脚,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。他家的饶有先生,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,羞得无地可容,暗自想道:“这是我害了他,来此出丑了,贪赚他几两银子用,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!”

  忽见何肖发作,他便帮起腔来道:“众兄弟,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!”

  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,一拥抢上台来,众人拦住道:“诸兄且缓,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,如果不公,再羞辱他也不迟。”

  何肖道:“诸先生也说得是,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!”

  叶春及此时,也自知罚水这段,大不是了,听着要诗看,忙将首卷发下来。众人看道:

  草长平湖柳荫矶,塔中仙骨掩芳菲。

  三生有恨人何在,一念伤情事已非。

  月漫孤亭风浩浩,钟沉古寺雨霏霏。

  登临无复苏公子,唱绝渔歌鸟自飞。

  众人初时,也有些不服,及看了诗,各各叹服,一哄而散。独何肖父子及那饶有到底不服,道:“那有十六岁人做得这样好诗?必是叶春及平日构就与他写的!”

  还思量要发话,及见众人散了,又闻叶春及乘人看诗时,已从石台后悄悄回去。

  那几个钝枪诗伯,原与何肖父子无甚交游,不过承饶有邀来,见众人散了,也假做小解躲开去了。只剩何肖父子与饶有三人,孤掌难鸣,只得走了回来,又羞又恼,一夜不曾合眼。将次大明,忽转念道:“饶有道我儿子是个才子,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这个田地,莫不是饶有捉弄我?我有个姨丈,住在饭箩冈,此去不远,他是个秀才,何不将儿子文字携于他一看,也可定定儿子的学问是真是假。”

  主意已定,扒将起来,叫丫头做了早餐,备些信物,取儿子平日的文章,并饶有批圈过那日考的诗稿儿藏在身上,带个管家,骑上一匹快马,望饭箩冈而来,不消两日,已到秀才家里。施礼坐下,叙了寒温,通了来意,将儿子的文章送上来。那秀才看了,微微笑道:“文章果是才子做的,只是古之才子,不是今之才子。”

  何肖道:“为何不是今之才子?”

  秀才道:“这几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陈际泰、黄醇耀老先生做的。”

  何肖听了,复取诗稿送上道:“这个是那日禅院里当面做的。”

  秀才看去,见上面写道“朝云暮怀古,不拘韵,”

  再看其诗道:

  朝云何所暮?所暮不拘云。

  暮云与春树,朝朝映夕欣。

  秀才哈哈大笑道:“如此文字,罚杯水儿,叶先生还是体面得紧。若我,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铜棍!”

  何肖道:“尔看先生的批评如何?”

  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:

  字字为题所应有,却无一字出入笔下,真不愧冠军之目。

  秀才道:“这先生连批尾也是抄来的。”

  何肖道:“又是那里抄来的?”

  秀才道:“是赖瞎子作教官时,批府学第一的评语,”

  何肖闻言,跌足懊悔道:“原来我的目瞎,却被这狗才骗了!”

  午饭也不肯吃,苦苦辞了回来。一到家中,气愤愤的着人到书房唤儿子进来,一脚踢在地下,提起个板凳儿,劈头便打将下去。何肖的娘子听见丈夫气愤愤回来,不知何事,正出来看见了,急忙夺住道:“呵呀!尔怎么就发出这般大怒来!”

  足像赖母亲救脱,一道烟走了。饶有听得消息不好,也自走了。何肖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超生,娘子百般宽慰,备些酒食相劝。何肖气塞胸膛,那里吃得下!气了两三日,清晨起来净手,忽然昏仆在地,举家惊惶号哭,抬至板上,却未气绝。

  急叫人寻了儿子回来,延个医生,绰号活阎罗,审了三关,问了发病根由,摇着扇子道:“尔这病,喜尔请着了我,还有一分生机,若是请了别个,莫想再生了。我开个方儿,快快撮来煎与他吃,若能渐渐苏醒转来,就不怕了。”

  足像取纸笔到来,活阎罗开道:

  竹黄、川贝、连乔、牛蒡

  开毕,撮药。活阎罗亲自煎好,叫足像拿进去吃,自己坐在厅上,呆呆的想道:“若医好了这个财主,少也有百十两银子酬谢,只愿这帖药,天灵灵,地灵灵,一服就中。”

  不说活阎罗在厅上胡思乱想,且说足像拿进药来,母子两个正要扶起何肖来吃药,只见何肖把脚伸了两伸,头儿摇了两摇,喉中咯声响了一声,呜乎哀哉尚飨!举家嚎哭起来。活阎罗听见,三步一跳,飞也似去了,连雨伞儿也不要了。

  何足像见老子已死,反觉拔了萝卜地皮宽,暗暗欢喜道:“今须无人管得我了!”

  依旧着人寻回饶有,叫他主办一应丧事。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来,就在丧次里,终日饮酒取乐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
  再表逢玉,当日那考诗的荣辱,原不放在心上的,见何肖踢翻酒桌,遂掉转身儿,同张秋谷去西湖各处游玩了一回,取路径投罗浮来,寻个观儿歇下。次日,带了黄聪,到处游玩,凡玉女麻姑、铁桥石楼、飞帘瀑布,穷奇探胜,赏览了两三日。

  一日,来寻葛稚川丹灶,行至龙虎峰前,忽见一道者,身穿皂直裰道袍,卧在一块八卦石上,旁边放着一条拐杖,上系一葫芦,挂一椰瓢,听见人来,连忙扒起,取手在眼上擦了两擦,举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:“尔可是黄逢玉么?”

  逢玉忙施礼道:“小子正是黄琼,不识道者何由得知贱字?”

  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:“尔坐下来,我奉稚川先师命,赐尔两丸金丹,等得不奈烦了!”

  一头说,一头取下葫芦,倾出豆大两个红丸递过来,逢玉接在手中。又向葫芦吹口气,取下椰瓢,倾满一瓢仙液,芬香馥郁,亦递过来道:“尔便吃下。”

  逢玉忙接来,一齐吃下,觉得通身松快异常。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:“我与尔亦有缘,可吃此瓢。我有四句诗,尔可记之,后自有验:

  遇水为灾,逢火为难。

  离在午乡,聚归东岸。”

  又向逢玉道:“尔服了此丹液,可免非常之难。待后日功成名遂,更能急流勇退,清心寡欲,我再使人来指引尔复还旧位。”

  言毕,起身欲去。逢玉扯住道:“乞示道号,异日可来相访?”

  道者道:“我黄野人也。”

  以手向前指道:“那高峰上的道院,是我住处。”

  二人举头望去,那有是么道院!回转头来,道者已不见了。二人方知遇了仙人,慌忙望空礼拜毕,取路回至寓所。秋谷谓黄逢玉道:“黄野人赠我四句诗,诗意不佳。

  我今离家已久,家中无人,我急欲回去一看。贤婿可从观前行上一二里,便折而西行三五里,山上尽种梧桐树的便是覆翠山,循山左出七八里,便是博罗大河。到了从化,见了姑娘,千万早些回来,老夫专候。”

  逢玉道:“岳父自返,小婿理会得。”

  言毕作别而去。正是:

  撇却闲争访碇冈,乱云踏碎碧蕤香。

  回首麻姑并玉女,仙颜千载总苍苍。

  欲知逢玉几时到从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***

  张竹园评曰;何足像为一部线索,不可轻易看过。

  又曰:题用一“压”字,若一从逢玉身上着想,便是恶薄少年所为,作者匠心,非无斟酌。

  启轩曰:此回伏秋谷被劫,人所易晓;伏嘉桂、天马二山之合,人所难明。盖必有秋谷被劫,然后有南牢之陷。有南牢之陷,然后有天马之兵。真天马之兵,然后有白云之困。有白云之困,然后有负荆之事,而二山合矣。嘉桂、天马,开处易写,合处难写,想他落笔时,己和盘打算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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