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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王子斌发奋拜师 谭嗣同从容就义

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5113 2023-02-02 16:24

  话说王五自信拳脚工夫,不在人下,并且看这姓董的身量,不过六七十斤轻重;自己两膀,足有四五百斤实力,两腿能前后打动三百斤砂袋;平常和人交手,从没有人能受得了他一腿。暗想这姓董的身体,只要不是生铁铸成的,三拳两腿,不怕打不死他。他纵然手脚灵便,我有这么重的身躯,和这么足的实力,好容易就把我打进被窝里去吗?

  王五心里这般一设想,胆气便壮了许多;将袖口捋上,露出两条筋肉突起又粗壮又坚实的臂牌来,对空伸缩了几下。周身的骨节,一片声喳喳的响。窗外的人,看看这般壮实的体量,实有驯狮搏象的气概,又不禁齐声喝采。一个个交头接耳的议论,都说姓董的不识相,赢了双钩,还不收手,这番合该要倒运了。

  不说窗外的人,是这般议论,就是手牵着被窝的四个徒弟,也都是这般心理;以为兵器可以打巧,拳脚全仗实力。姓董的也不管大众如何议论,笑嘻嘻的望着王五道:“你打算要怎生跌呢?只管说出来,我照你说的办理便了。”

  王五怒道:“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。还不曾交手,你就知道胜负在谁吗?我倒要问你,看你打算怎么跌,我也照你的话办理便了。”

  姓董的仍是笑道:“既是这么说,好极了!我于今打算要仰起跌一交;你若办不到,我便将你打得仰跌在被窝里。”说时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:“诸君既愿替他作证,也请替我作个证。是他亲口问我要怎么跌,我说了要仰跌的。”

  王五见姓董的只管啰唣,气得胸脯都要破了。大吼一声道:“住嘴,尽管把本领使出来罢。”姓董的倒把双手反操在背后道:“我已占了两回先,这回让你的先罢。”

  其实较量拳棒,不比下棋,下棋占先的占便宜,拳棒先动手的,反吃亏些,那个道理,王五如何不懂得呢?见姓董的让他先动手,便说道:“你毕竟是客,仍得请你先来。”姓董的放下一个右手来,左手仍反操着,并不使出什么架式,就直挺挺的站着,说一声:“我来了!”即劈胸一拳,向王五打去。

  王五见他打来的,不成拳法,只略略让开些儿;右腿早起,对准姓董的左肋踢去。以为这一脚,纵不能把姓董的踢进被窝,也得远远的踢倒一交。谁知姓董的身体,电也似的快捷;看不见他躲闪,已一闪到了王五身后,右手只在王五的后臀上一托,王五一脚踢去的力太大,上身随势不能不向后略仰;后臀上被姓董的一托,左脚便站立不稳。姓董的顺势一起手,王五就身不由己的仰面朝天,跌进了被窝里面。

  四个徒弟虽牵着被窝,立在房角上,心里都以为不过是形式上是这么做做,岂有认真跌进被窝之理?所以手虽牵着,并没注意握牢。王五的体量又重,跌下去如大鱼入网,网都冲破。王五一跌到被里,即有两个徒弟松了手。这一交跌得不轻,只跌得屁股生痛,好一会儿才爬起来;羞得两耳通红,但是心里还有些不服。因自己并不曾施展手脚,又只怪自己见姓董的打来的手,不成拳法,存了轻视的心,以致有此一跌。若当时没有轻敌的心,姓董的右手,向我的后臀托来;我的腿,能前后都踢得动三百斤,何不趁姓董的闪到身后的时候,急抽脚朝后踢去呢?怕不将他踢得从头顶上,翻倒在前面来吗?

  王五心里正在这么思想,姓董的已笑着问道:“已打得你心悦诚服了么?”王五随口答道:“这样跌不能上算,只怪我上了你的当。要我心悦诚服,得再走一趟。若再是这么跌了,我便没有话说了。”姓董的点点头,望着四个徒弟道:“你们这么高大的身量,不会功夫,难道蛮力也没跟你们师傅学得几斤吗?怎么四个人抬一个人也抬不起呢?你这个师傅,跌死了没要紧;只这外面看的许多人,教他们去那里营生,天下还寻得出第二个这么好奉承养闲人的王五么?你们这回须得仔细,不要再松手,把你师傅跌了。”外面看的人,听了这些话,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。

  王五这时连输了三次的人,心里虽是不服,却也不免有些害怕,换一个方向站着,离被窝很远,心里就是打不过,只要不再跌进被窝,面子上也还下得去一点儿。可怜他这回那里还敢轻敌,自己紧守门户,专寻姓董的破绽。

  二人搭上手,走了三四个回合,王五故意向前一脚踢去,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后一闪;王五正中心怀,不待姓董的手到后臀,急忙将腿抽回,尽力向后踢去。哈哈!那里踢着姓董的。那脚向后还未踢出,姓董的就和王五的心思一般;王五的脚刚向后踢去,姓董的手,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。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时候,将手掌朝上一起;王五的左脚,又站立不牢,彷佛身在云雾里,飘然不能自主。一眨眼,就背脊朝天,扑进了被窝。

  这回牵被的四个徒弟,却握得坚牢了,四人都下死劲的拉住。王五扑到里面,虽不似前回跌得疼痛,只是被窝凭空扯起,软不受力,那里挣扎得起来呢?右边的手脚用力,身体就往右侧倒;左边的手脚用力,身体就往左边侧倒。一连翻滚了几下,只气得圆睁二目,望着前面两个徒弟喝道:“再不放手,只管拚命拉着干什么呢?”两个徒弟这才把手松了。

  王五从被窝里翻到地上,也不抬头,就这么跪下,朝着姓董的叩头道:“我王子斌瞎了眼,不识英雄!直待师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导,方才醒悟,真可谓之下愚不移了。千万求师傅念王子斌下愚,没有知识,收作一个徒弟,到死都感激师傅的恩典。”

  姓董的满脸堆笑的将王五拉了起来说道:“你这时可曾知道你的功夫还不够么?”王五道:“岂但功夫不够,还够不上说到功夫两个字呢?不是师傅这般指教,我王子斌做梦也梦不到世间竟有师傅这般功夫咧。”

  姓董的哈哈笑道:“你固然够不上说到功夫两字,难道我就够得上说这两个字吗?功夫没有止境,强中更有强中手!功夫的高下,原没什么要紧。即如你于今开设这会友镖局,专做这保镖的生意;有了你这般的功夫,也就够混的了。在关内外横行了这么多年,何曾出过什么意外岔事?你的功夫,便再好十倍,也不过如此。但是江湖上都称你做个双钩王五,你的双钩,就应该好到绝顶,名实方能相称;不至使天下英雄,笑你纯盗虚声。你现在既虚心拜我为师,我就收你这个徒弟也使得。不过我有一句话,你须得听从!”

  王五喜道:“师傅请说,不论什么话,我无不听从便了。”姓董的道:“你于今尚在当徒弟的时候,当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;你的徒弟,从今日起,都得遣散。”王五连连答道:“容易容易,立刻教他们都回去。”

  姓董的道:“还有一层,你既想练功夫,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专讲应酬,把练功夫的心分了。目下在你家的食客,一个也不能留在你家里;请他们各去自寻生路,免得误人误己,两方都不讨好。你依得我的话,我便收你做徒弟。”王五听了这话,望着外面看的人,不好回答。食客中略知自爱的,都悄悄的走了。只剩下几个脸皮坚厚的人,王五认识这几个,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时候,在管事的人跟前进谗,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驱逐的人,到这时还贪恋着不去。王五也就看出他们的身分来,只好教管事的,明说要他们滚蛋。

 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,都遣散了之后,姓董的才对王五说道:“你知道我这番举动的意思么?何尝是为的怕分了你心呢?你要知道,我们练武的人,最怕的就是声名太大。常言道:“树高招风,名高多谤。”从来会武艺,享大名的,没一个不死在武艺上。你的武艺,只得如此,而声名大得无以复加,不是极危险的事吗?我所以当着一干人,有意是那么挫辱你,就是使大家传播出去,好说你没有实在功夫;二则也使你好虚心苦练。

  “我于今传你一路单刀;十八般武艺当中,就只单刀最难又最好。单刀也称大刀,你此后改称大刀王五,也觉得大方些。双钩这种兵器,是没有真实本领的人,用他讨巧的。你看从来那一个有大能为的人,肯用这类小家子兵器?你学过我的单刀,大约不会有遇着对手的时候。万一遇着了对手,你不妨跳出圈子,问他的姓名,再把你自己的姓名报出来;他若再不打招呼,你就明说是山西老董的徒弟,我可保你无事。”

 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,学会了一路单刀,从此就叫大刀王五,不叫双钩王五了。山西老董去后,王五虽仍是开着会友镖局,做保镖的生意;只是镖局里不似从前那般延揽食客了。所常和王五来往的,就只有李存义、李富东一般有实在本领而又是侠心义胆的人。

  那时谭嗣同在北京,抱着一个改良中国政治的雄心;年少气壮,很有不可一世之气概。生性极好武艺,十几岁的时候,就常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,不能驰马击剑。每读项羽本纪,即废书叹道:“于今的人,动辄借口剑一人敌不足学的话,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;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盖世之气的项羽,方够得上说这一人敌不足学的话。于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岂足够得上说学万人敌的吗?”

  他读到荆轲传,又废书叹道:“可惜荆轲只知道养气,而不知养技。荆轲的气,可以吞秦政,而技不能胜秦政,以致断足于秦廷,而秦政得以统一天下。至于秦人武阳,则气与技皆不足道,反拖累了荆卿。若当时荆卿能精剑术,何至等到图穷匕首,方才动手?更何至相去咫尺,动手而不能伤损秦政毫发呢?秦政并不是一个如何会武艺的人物,可见得荆卿不过是一个有气魄的男子,武艺比聂政差的太远。

  “聂政刺韩隗,和荆卿刺秦政一样,但是秦政的左右侍卫,都是手无寸铁,没有抵抗力的人;荆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,秦政一些儿不曾防备。不像韩隗的巍然高坐,堂下许多武士,都拿着兵器护卫;韩隗更身披重甲,这时若要荆轲去刺,说不定还跑不到韩隗跟前,就要被堂下的执戟武士杀翻了。能够和聂政一样,如入无人之境的,把韩隗刺死了,还杀死许多卫士,才从容自杀吗?”

  谭嗣同少时,便是这般心胸,这般见解;到壮年就醉心剑术,凡是会武艺的人,他也是诚心结纳。王五本有关东大侠的声名,谭嗣同和他更是气味相投。谭嗣同就义的前几天,王五多认识宫中的人,早得了消息;知道西太后的举动,连忙送信给谭嗣同,要谭嗣同快走,并愿意亲自护送谭嗣同,到一处极安全的地方。谭嗣同从容笑道:“这消息不待你这时来说,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详确。安全的地方,我也不只一处,但是我要图安全,早就不是这么干了。我原已准备一死,像这般的国政,不多死几个人,也没有改进的希望。临难苟免,岂是我辈应该做的吗?”

  王五不待谭嗣同再说下去,即跳起来,在自己大腿上,拍了一巴掌道:“好呀!我愧不让书,不知圣贤之道。得你这么一说,我很悔不该拿着妇人之仁来爱你,几乎被我误了一个独有千古的豪杰。”过不了几日,谭嗣同被阿龙賨刀腰斩了。

  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,不愿意在北京听一般人谈论谭嗣同的事,独自带了盘川行李到天津,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栈里。这时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间,一连下了几天大雪,王五住在客栈里,也没出门。

  这日早起,天色晴朗了,王五正在檐下洗脸,只见街上的人,来来去去的,打客栈大门口经过,彷佛争着瞧什么热闹似的。王五匆忙洗了脸,也走到大门口,向两边望了一望,见左边转拐的地方,围着一大堆的人,在那里观看什么?王五横竖是到天津闲逛的人,也就跟着行人,向那边转拐的地方走去。走到跟前一看,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;就只淮庆会馆的大门前面,一颠一倒的,卧着两个滚街的大石滚子,每个约莫有八九百斤轻重。许多看的人,都望着两个石滚,摇头吐舌。

  王五莫名其妙,望望石滚,又望望旁边的人,实在看不出这两个石滚,有什么出色惊人的所在,能哄动这么多人来看。且看了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吐舌。再看淮庆会馆的大门上,悬着一块淮庆栈的牌子;会馆大门里面,一片很大的石坪,石坪里也立着好几个人。看那些人的神气,也像是闲着无事,在那里看热闹的。

  王五是个很精细的人,有些负气不肯向人打听;既见许多人都注意这两个石滚,便在石滚的前后左右,仔细察看。这时街上的雪,虽已被来往的行人,蹂躏得和粥酱一般,然还彷佛看得出两条痕迹来。什么痕迹呢?就是这个石滚,在雪泥中滚压的痕迹。看那痕迹的来路,是从淮庆会馆的大门口滚来的,两个都滚了一丈多远。王五即走近大门,看门限底下,一边压了一个圆印,深有三四分,大小和石滚的相当,不差什么。圆印靠外面的一方,比里面的印深两分;并一个压了一条直坑,也有三四分深浅,像是石滚倒下来压的。

  王五看了这些痕迹,心里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,显本领将石滚踢开到这么远的。但是心里也就纳罕得很。暗想我踢动三百斤的砂袋,已是了不得的气力了。然而砂袋是悬空的,是游荡的,踢动起来,比这着实的自然容易。若将三百斤砂袋,搁在地下,我也不见得踢动。这两个石滚,有这么粗壮,每个至少也有八百斤,一脚踢倒,也不容易,何况踢开到这么远呢!并且看这两个石滚,一颠一倒;倒在地下的,本是一个圆东西,要他滚还不算出奇;就是这竖起来的,踢得他一路觔斗,翻倒那么远,这一脚没有千多斤实力,那能踢得如此爽利?王五想到这里,忽然转了个念头,以为绝不是用脚踢的。

  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脚踢的,是何种理由?毕竟猜想的是否不错,且俟第五回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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