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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回 方公子一怒拆鸳鸯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

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12444 2023-02-02 16:49

  话说农劲荪见霍元甲问去看余伯华怎样了的话,即长叹了一声说道:“无孽债不成父子,无冤愆不做夫妻的句古话,依余伯华这回的事看来,确是有些儿道理。余伯华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,家业虽不甚富裕,然他家世代书香,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,他本人没有同胞兄弟,堂兄弟虽有几个,只因分别多年了,名为兄弟,实际各不相顾。堂兄弟之中,有两三个处境还好,只他一个人最穷,也只他一个人面貌生得最漂亮,性情生得最温和,天资不待说也是最聪悟。少时际遇倒好,被一个远房族叔赏识了他。

  “这族叔在京里做京官,嫌六安地方没有什高明俊伟的师友。恐怕误了余伯华这般好资质;情愿受些损失,将余伯华带到北京来,留在自己身边,教了几年文学,就送进译学馆读书。余伯华天资既好,又肯用功,毕业时的成绩,比一般同学的都好,毕业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,年龄还不过二十六岁。

  “当日在六安州的时候,他的堂兄弟,比他年长的不待说多已娶妻生子,就是比他年轻的,也都订好了亲事,惟有他因家业不富,无人过问。此时从译学馆毕了业,又得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差事,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,同乡同事中,托人向他族叔说媒,要将女儿或妹子许配给他的,不计其数。他族叔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人,知道婚姻大事,须得由他本人作主,由家长代办的,最不妥当,一概回绝,教说媒的去与伯华本人交涉。谁知余伯华眼高于顶,打听这些来说媒的女子,不是姿色平常,就是毫无知识,多不堪与伯华这种新人物匹配,一个一个的都被拒绝了。弄得那些同乡同事的人,没一个不说余伯华这样挑精选肥,东不成,西不就,看他将来配一个怎样天仙似的人物。余伯华也不顾人家议论,存心非得称心如意的眷属,宁可鳏居一世。

  “那时恰好天津报纸上,注销了一条中国从来没有的征婚广告。有一个原籍美国的女子,年龄十七岁了,三岁的时候,就跟着他父亲到中国来,十多年不曾回国。他父亲是个海军少将,死在中国,留下这一个未成年的女公子,遗产倒很丰富,约莫有二三百万,遗嘱将所有的财产,一古脑儿传给这个女公子。这女公子虽是美国人,然因出国的时候太小,对于他本国的情形,都不知道;加以在中国住成了习惯,不情愿回本国去。只因自己是个年轻女子,管理这许多财产,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想招一个合式的丈夫来家,帮同管理,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许多愉快。

  “登报征婚的事,在中国自是希奇,在外国平常。他注销来征婚的条件,并不苛细。第一年龄,只要三十岁以内的;第二学问,只要能通中英两国语言文字的;第三体格,只要五官端正,无疾病及无嗜好的。应征的以中国人为限,但不限省分。这三种资格,中国人有当选希望的,自是车载斗量。他虽没有入中国籍,然他的姓名,多年就学中国人的样,姓卜名妲丽,广告上也就把这姓名登了出来。

  “自从这广告注销后,一般年龄在三十岁以内,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,纷纷投函寄相片去应征。卜妲丽拣那容貌整齐,文理清顺的,覆函约期一一面试,整整的忙了两个月,面试了四五百人,简直没有一个当意的。因为卜妲丽本人,实在生的太美,看得那一般应征的,不是粗俗不入眼,就是寒酸不堪,没有能与他理想中人物恰合的。

  “这时也有人和余伯华开玩笑的说道:‘你选不着合意的老婆,这卜妲丽就选不着合式的老公,这倒是天生的一对好配偶,你何不好好的写一封信,和相片一同寄去,碰碰机缘呢。’余伯华笑道:‘我选老婆若只是为家财,到此刻只怕儿子都养了。卜妲丽仗着几百万财产,只要人家给相片他看,他就不拿相片给人家看。他若看中了我,愿意要我做他的丈夫,但是我和他见面的时候,若因他生得不好,不愿意要他做我的老婆,那时却怎么办呢?”不肯去应征。

  “也是天缘凑巧,余伯华正在这时候,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来。他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人员,多是与外人接近的职务。一次在美国人家中,偶然遇见一个西洋少女,余伯华见这少女生得美丽绝伦,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见过,并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过的美人。向那美国人打听,才知道这少女,就是登报征婚的卜妲丽。他不由得心里想道:‘我只道卜妲丽不过富有财产,姿色必很平常,不然,何以没资格好的少年去向他求婚,要他自己出名登报来征婚呢?我因存着这种思想,所以任凭他登报,任凭朋友劝诱,只是不愿意投函寄相片去,不料我这么想竟是大错了。他既生得这般艳丽,我能与他成夫妇,岂非幸福,何不写一封信与相片同时寄去,看是如何?’

  “真是千里姻缘似线牵!他见了卜妲丽,满心欢喜;卜妲丽见了他,也是相见恨晚。既是两下都情愿,而两下又都没有障碍,自然容易配成眷属。他两人成为夫妇之后,卜妲丽因不愿丈夫离开,教余伯华把差事辞了,一心安闲的,过那十分甜蜜的日月。卜家原是极华丽的钢丝轮马车,余伯华还嫌那车是平常人坐的,若是夫妻同坐,尚有许多不便的所在。由他自出心裁,定制了一辆,用两匹一般高大,一般毛色的亚拉伯高头骏马。

  “寻常西洋人所用驾骏马车的,多是中国人,头戴红缨大帽,身着红滚边的马车夫制服。余伯华觉得这种办法,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国的官吏;因红缨大帽是做官人戴的,制服是模仿开气袍形式做的,所以他的马车夫,花重价雇两个年轻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当,用西洋贵族马车夫的制服。就是家中守门的,以及供驱使的男女雇役,也都是西人。卜妲丽极爱余伯华,无论大小的事,都听凭余伯华的意思办理,丝毫不忍拂逆。每日夫妻两个,必盛装艳服的,同坐了那特制的马车,出门寻种种快乐。

  “卜妲丽从小欢喜在海岸上散步,余伯华每日必陪伴他到海岸闲行片时。天津的中西人士,看了他们这样一对美满夫妻,无不在背地里叹为神仙中人,由是因羡慕而变为妒嫉。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,余伯华夫妇的厄运便临头了。最使一般人看了两眼发红的,就是卜妲丽拥有的数百万财产,都存心欺他年轻容易对付,无人不想沾染几个上腰包;写危言恫吓的信来,向卜妲丽借钱的,中外人都有。卜妲丽年轻胆小,接了这类书信,真吓的不知所措。

  “无奈余伯华生性强项,说这是诈索的行为,无论中国法律与外国法律,都是不许可的。若凭这一纸恐吓的书信,就害怕起来,真个送钱给他们,此端一开,你我此后还有安静的日月吗?只有置之不理,看他们有什么办法?卜妲丽道:‘他们信中多说了,如果我过了他的限期,没有回信给他们,他们自有最后的手段施行出来。我想他们所谓最后的手段,必是乘我们出外的时候,用危险品与我们拼命。他们都是些下等动物,不值钱的性命,算不了什么要紧的东西,我们如何值得与他们拚呢?”

  “余伯华摇头道:‘不然!人虽有贫富贵贱等阶级的分别,然自己的性命,自己看得要紧,不肯胡乱牺牲,是不论贫富贵贱的人,都是一般的。他们尽管写信来吓我们,也不过是这么吓吓罢了。恐吓得生了效力,真个得了钱,他们自是心满意足;就是不生效力,他们也受不到损失。所谓最后手段的拚命,是要他们先自决心,拚着自己不要性命,方能施行的。试问他们拚性命来对付我们,即算如愿相偿,将我们的性命断送了,究竟于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?并且他们与我两人无冤无仇,何苦拚着性命来干这种捐人害己的事呢?’

  “卜妲丽道:‘话虽如此,我总觉得这些写信的人,是和强盗一般可怕的危险人物,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说来,世间应该没有杀人放火的强盗了。’余伯华道:‘你所见也是,不过我们只可设法防范他们的最后手段,不能应允他们的要求,因为这种要求,不应允倒罢了,应允了甲,就得应允乙,丙丁来信,又得援例,将不胜其扰,非到财产散尽不止!’卜妲丽点头问道:‘他们最后的手段,究竟如何施行,信上不曾说出来,你我不得而知;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,我们怎生防范呢?’余伯华道:‘不问他们各人准备的是什么手段,要而言之,不外侵害我两人身体上的安全,我两人只从保护身体安全上着想就得了。’卜妲丽道:‘我家的房产器具,以及装饰品都早已保了火险,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险,快点儿替你去保生命险好吗?’

  “余伯华笑道:‘保寿险不过为死后得赔偿,与我们此刻保护身体上安全的目的,绝不相涉。’卜妲丽也不觉笑起来说道;‘我真转错念头了,你以为怎样才可以安全呢?’余伯华道:‘我有方法,多雇几名有勇力有胆量的人,日夜分班在家中保护。不问谁人来拜会我,须教来人在门外等着,将名片传进来;你我许可会见,方引到客厅里坐着。你我再从屏风后窥看,确是可会的人,便出面相见。就在主客谈话的时候,雇来的勇士,也不妨在左近卫护。你我没有要紧事,总以少出门为好;必不得已要出去时,至少也得带三四个勇士,跟随左右护卫。是这么办法,我们花的钱有限,料想他们的最后手段,绝不能实施出来。’

  “卜妲丽道:‘这样一来,我们的居处行动都不能自由了,有财产的应该享受快乐,似这般倒是受苦了。’余伯华道:‘似这般朝夕防范,本来精神上不免感觉许多不自由的痛苦,不过我打算且是这么防范些时,看外面的风声怎样?那些写信的东西,没有旁的举动做出来便罢,若再有其他诈索方法使出来,你我何不离开天津,或去上海,或去香港呢?你我既离了此地,看他们还有什么方法使出来?’卜妲丽道:‘我却早已想到离开天津这一着了,无奈此地的产业,没有妥当人可以交其经管。’余伯华道:‘好在此时还用不着这么办,到了必须走开的时候,找人经管产业,绝非难事。’

  “他夫妻商议妥当了,余伯华就找着同乡的,物色了八个会武艺的年轻人,充当卫士,不理会那些写信的人。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无赖,见恐吓信不发生效力,最后手段又因他夫妻防范严密,不能实行,一时也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。本来已经可望暂时相安无事了,这也怪余伯华自己不好,得意忘形;那一种骄蹇的样子,不用说妒嫉他们的人看不上眼,就是绝不相干的人见了,也都觉得他骄奢过分。

  “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里玩耍,无意中开罪了现任直隶总督的方大公子,方大公子当时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说道:‘余家这小子,太轻狂得不象样儿了,下次他若再敢这么无礼,真得揍他一顿。’方大公子左右的人当中,就有三四个是曾向卜坦丽求婚的,妒嫉余伯华的心思,也不减于那些写恐吓信的人。此时听了方大公子的话,正合他们的意思。他们终年伴着方大公子,知道大公子性格是服软不服硬的,其中有一个最阴毒险狠的清客,便微笑了一笑说道:‘大爷要搊旁人都容易,余家这小子的靠山来头太大,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。’方大公子一听这话,果然气得圆睁两眼喝问道:‘那小子什么靠山,来头如何大?’

  “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样子说道:‘大爷不要生气,晚生因为常见老师每遇与外国人信手写来便有关连的案件,总是兢兢业业的,惟恐外国人不肯罢休,宁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,只求外国人不来吵闹。余家这小子,本人有什么来头,大爷便是要弄死他,也和捏死一只爸绳相似;真是胖子的裤带,全不打紧。不过他老板卜妲丽是个美国人,又有数百万财产,那东西是不大好惹的。余家这小子有这般靠山,所以晚生说这场是非不惹的好。’

  “方大公子冷笑道:‘你只当我不知道卜妲丽是余伯华的老婆么?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吓倒我么?老实说给你听罢!像卜妲丽这样外国人,除了多几个钱而外,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国的外国人,更比不上稍有名头的中国绅士。不是我说夸口的话,我教余伯华怎样,余伯华不敢不怎样。’那清客做出怀疑的神气说道:‘论大爷的地位,要对付这小子,本不是一件难事,但是一时抓不着他的差头,也不大好下手。如果大爷真能使这小子栽一个觔斗,跳起来称快的,倒是不少。大爷不知道这小子,自从姘上了卜妲丽,那种气焰熏天的样子,简直是炙手可热!在大爷跟前尚且敢那么无状;地位声势赶不上大爷的,那里放在他眼里。大爷平日不大外出,没听得外面一般人的议论,凡是在天津卫的,不问中国人外国人,谁不是提到余伯华,就骂这小子轻狂得不成话。’

  “方大公子道:‘你这话只怕说的太过了火,中国人骂他有之,外国人也骂他做什么?’那清客连忙辩道:‘晚生怎敢在大爷面前乱说,实在还是外国人骂的厉害,这也有个道理在内。卜妲丽本是美国人,照例应该嫁给美国人,即不然,也应嫁给欧洲各国的人。于今卜妲丽偏嫁给世界人最轻视的中国人,并将数百万财产,一股脑儿交给余伯华管理,听凭余伯华挥霍,外国人看了已是眼睛发红;而余伯华这东西,还存心恐怕卜妲丽受外国人引诱,限制卜妲丽,不许随意接见外国人。有许多平日与卜妲丽有交情,时相过从的外国人,余伯华一概禁绝来往。大爷试想那些外国人,如何能不骂余伯华?’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来道:‘既是如此情形,那些外国人,为什么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开呢?’那清客笑道:‘晚生刚才不是说了一时抓不着他夫妻的差头,不好下手的话吗?那些外国人就抓不着他两人的差头,只好光起眼望着他们轻狂放肆。’方大公子低头想了一想道:‘那有抓不着差头的道理,自己没有这力量也罢了。古人说得好,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?我是犯不着无端多事,若不然,真不愁余伯华能逃出我的手掌心。’

  “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头,替他们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气。见方大公子这么说,即趁势谄笑道:‘怨不得许多外国人都佩服大爷是智多星,天津卫多多少少中国人外国人都没法奈何的余伯华,大爷若果能显出一点手段来,外国人从此必更加佩服大爷了,大爷何不干一回大快人心的事,也可以显显威风呢?’方大公子是个好恭维的人,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维,二怂恿,实时高兴起来说道:‘这算不了一回事,好在我横竖闲着没有事干,借这小子来寻寻开心也好。不过我因地位的关系,只能在暗中策划,不能显然出面,最好得找两个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来,我当面指示他的办法,由他出面,再妥当也没有了。’那清客道:‘心恨余伯华和卜妲丽的美国人,休说两个,就要二十个也不难立刻找来,这事包在晚生身上。’不多一会,那清客就找了两个因做小本经纪,流落在天津的美国人来,一个叫摩典,一个叫歇勒克。

  “方大公子问两人道:‘卜妲丽的父亲,你两人认识么?’摩典道:‘不但认识,我并和他有点儿交情,十四年前,我与他同船从亚美利加到中国来的。’方大公子点头道:‘只要认识就行了。余伯华和卜妲丽成为夫妇,原不干你我的事;不过余伯华这小子,吃了这碗裙带子饭,太骄狂得不象样了,眼睛那里还瞧得见人呢?我也因外边怨恨他两个的人太多了,不由我不出来使他栽一个觔斗。只是我仔细思量,卜妲丽拥有数百万财产,古人说得好,钱能通神!我们不打算惹他便罢,要惹他就得下毒手,把所有的门路都得堵煞,使他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圈套。叫你们两人来,用不着做旁的事,只以卜妲丽的亲属资格,出名具一个禀帖,进到天津县,告余伯华骗奸未成年闺女,谋占财产,恳请天津县严办。你们是外国人,不通中国文字,禀词并不须你们动手,我吩咐师爷们办好了,交你们递进去。天津县张大老爷,我当面去对他说明底蕴,嘱托他照我的计策办理。照例传讯的时候,你两人尽管大着胆子上堂,一口咬定与卜妲丽父亲是至戚,又系至交,曾受他父亲托孤重寄;今见卜妲丽甘受奸人诱惑,不听劝告,不得不出面请求维护。张大老爷我事先嘱托了,临时必不至向你们追究什么话,你们不可情虚胆怯。事成之后,多少总有些好处给你们。但是事要机密,万不能将到了我这里,及我吩咐的话,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语。’

  “这种下流美国人,比中国的下流人,还来得卑鄙势利。能见到总督的公子谈话,已觉荣幸的了不得。总督公子吩咐的言语,那敢违拗?当下诺诺连声应是。次日这种控告余伯华的禀帖,果然由摩典歇勒克二人递进天津县衙里去了。张某是新升任的天津县,到任就想巴结方大公子,苦没有机会;这事一来,正是他巴结的机会到了,那里还顾得什么天良?只等摩典歇勒克的禀帖到了,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打发八名干差,带了一纸张某的名片并一张拘票,飞奔到卜妲丽家里来;先拿出张某的名片,对守门的勇士说:‘县里张大老爷有要紧的公事,须请余大少爷实时同到衙门去。’勇士照着话向余伯华传报。余伯华做梦也想不到有祸事临头,自以为无求于张某,他有事求我,应该先来拜我,我快要入籍做美国人了,他一个小小的知县,管不着我,不能凭一纸名片,请我去就去。

  “想罢,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摆架子,随即挥手教勇士回复身体不快,正延了几个西医在家诊治,不能出门吹风。勇士自然不知轻重,见主人吩咐这么回复,就也神气十足的出来,将名片交回差役,依余伯华的话说了。差役一则奉了上官的差役,胸有成竹;二则到这种大富人家办案,全仗来势凶猛,方可吓得出油水来。听了勇士的话就冷笑道:‘倒病得这般凑巧,我等奉命而来,非见了他本人的面,不敢回去销差,我们当面去请他,看他去也不去?’边说边冲进大门。

  “勇士是余伯华派定专责守门的,连忙阻挡,差役也懒得多说,一抖手当啷啷抖出一条铁链来,往勇士颈上便套。勇士虽受了余伯华的雇用,然绝没有这胆量,敢帮着余伯华反抗官府;铁索一上颈,不但施不出勇力,且吓得浑身发抖起来,建向差役作揖哀求道:‘不干我们的事,我们才到这里来,也不知道东家是干什么事的。’差役不作理会,留了两个在门口看守勇士,余六个冲到里面,也有勇士跳出来阻拦着,喝问那里去?取差役仍是一般的对付,抖出铁链来便锁。余伯华正和卜妲丽在房中议论张某拿名片来请的事,忽听外边喧闹之声,走来出来看时,见勇士被锁着和牵猴子一样,也不由得吃了一惊。只得勉强镇定精神,上前问为什么事捉拿他们。众差役正是要喧闹得声达内室,使余伯华听了出来探看,便好动手捉拿。

  “余伯华既落了这圈套,走出来询问理由,即有两个极粗鲁差役,各出袖中铁链,同时向余伯华颈上一套,并各人往前拖了一把;只拖得余伯华往前一栽,险些儿扑地跌了一跤。余伯华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,当向众差役说道:‘我一不是江洋大盗,二不是谋反叛逆的人,你们是那个衙门里派来的?我犯了什么罪,要传要拘,传应有传单,拘应有拘票,国家没有王法了吗?你们敢这般胡作非为。’一个差役听了余伯华的话笑道:‘啊呀啊呀,请收起来罢。这样松香架子不搭也罢了,我们代你肉麻。我们若没有拘你的拘票在身边,就敢跑到这里来捉拿你吗?’余伯华道:‘既有拘票,可拿出来给我看。’这差役道:‘没有这般容易给你看的拘票,不肖官差向将你拘到我们上司面前,我们上司怪我们拘错了人,那时再给拘票你看也不迟。拘票是上司给例如此。我们做凭据的,不与你相干。走罢!自己值价些,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样。’

  “此时卜妲丽已跟了出来,看了这种凶恶情形,知道这些差役也含了敲诈的意思在;他虽是一个外国女子,倒很聪明识窍,当即上前陪笑对众差役道:‘你们请坐下来休息休息,我们自如不曾犯罪,是不会逃走的。既是你们上司派你们来拘捕我家少爷,谅必不会有差错的。我也不问为什么事,也不要拘票看,到了你们上司那边,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。有一句俗语说得好,千错万错,来人不错。你们都是初次到我家来,我是这家的主人,也应略尽东道之意。不过此刻不是吃酒饭的时候,留下你们款待罢,又恐怕误了你们的公事,我这里送你们一点儿酒钱,请你们自去买一杯酒喝。’说着回房取了一迭钞票出来,交给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差役道:‘你们同来的几个大家分派罢。’

  “谁说钱不是好东西,卜妲丽的钱一拿出来,六个差役的一十二只狗眼睛,没一只不是圆鼓鼓的望在钞票上,火上浇了一瓢冷水,燎天气焰,登时挫熄下去了。脸上不知不觉的都换了笑容,伸手接钞票的差役更是嘻着一张口说道:‘这这这如何敢受,我只好替他们多谢卜小姐了。我们于今吃了这碗公门饭,一受了上司的差役,就身不由己了。此刻只请余大少爷同去走一遭,不然,我们不敢回去销差。’卜小姐连连点头道:‘自然同去,不但少爷去,我也得同去。’这差役道:‘卜小姐用不着同去,敝上司只吩咐请余大少爷。’卜妲丽也不回答,只叫当差的吩咐马夫套车;见差役仍将铁链套在余伯华类上,不肯解上来,只得又塞了一迭钞票,方运动得把铁链撤下来了。但是铁链虽撤,六个差役还是看守要犯似的,包围在余伯华左右,寸步不肯离开。几个勇士都哀求释放,溜到无人之处藏躲着,不敢露面了。

  “卜妲丽恐怕说中国话被差役听得,用英语对余伯华说道:‘今日这番意外的祸事,必是那些向我两人诈索不遂的人,设成这种圈套来侮辱我们的,我们也毋须害怕。我们不作恶事,不犯国法,任凭人家谋害,看他们能将我两人怎生处治?我跟你一阵去,看是如何,我再去求我国的领事。我料中国官府,绝不敢奈何你。’余伯华点头道:‘我心中不惭愧,便不畏惧。天津县原是拿名片来请我的,我推辞不去,不能就说我是犯了罪。这些东西,居然敢如此放肆!我倒要去当面问问那姓张的,看他有什么话说。你是千金之体,不值得就这么去见他。你还是在家里等着,我料那姓张的不敢对我无礼。’卜妲丽见余伯华阻拦他同去,也觉得自己夫妻不曾有过犯,不怕天津县有意外的举动,遂不固执要去。

  “余伯华仍坐上自家的马车,由八名差役监守着到了天津县,依余伯华的意思,立刻就要见张知县询问见拘的理由,无奈张知县传出话来,被告余伯华着交代质所严加看管。这一句话传出来,那里有余伯华分说的余地,简直和对待强盗一样,几个差役一齐动手,推的推,拉的拉,拥到一处。余伯华看是一所监牢,每一间牢房里,关着四五个七八个不等,钉了脚练手铐的罪犯。因为都是木栅栏的牢门,从门外可看见门内的情形;并且那些罪犯听得有新犯人进来,一个个站近牢门向外边张看。余伯华此时心想张知县传话是要交代质所的,大约待质所在监牢那边,所以得走这监牢门口经过。

  “谁知拥到一间监牢门口,忽停步不走了。余伯华看这牢门是开的,里面黑沉沉的,没有罪犯,正要问差役为什么送到这地方来;差役不待他开口,已伸手捏着他身上又整齐又华丽的衣服,拉了两下,厉声叱道:‘这房里不配穿这样漂亮的衣服,赶快剥下来交给我,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来,等到你出牢的时候,我再交还给你穿回去。’余伯华听了又是羞愧,又是恼怒,只得忍气吞声的说道:‘你们上头传话交代质所,你们怎么将我送到这监牢里来,像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?’那拉衣的差役不待他的话说完,扠开五指,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打来。接着横眉怒目的骂道:‘你这不睁眼的死囚,这不是待质所是什么?老子是无法无天,是了不得,你这死囚打算怎样?在外边由得你搌格搭架子,到了这里面,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里,看你敢一样?好好的自己剥下来,免得老子动手。’

  “余伯华生平虽不是处优的人,然从小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,像这种打骂,休说是世家子弟的余伯华受不了,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。只是待回手打几下,又自觉是一个斯文人,手无缚鸡之力,动手绝非众差役的对手,气起来恨不得一头就墙上撞死!然转念是这么死了,和死了一只狗相似,太不值得,并且害了卜妲丽终身受凄凉之苦。回手既不敢,自杀又不能,只得含垢忍辱,将身上的衣服剥下,掼在地下,禁不住伤心落泪,走进牢房就掩面而哭。

  “众差役立在门外看了,一个个拍手大笑,将牢门反锁着去了。余伯华虽明知敲诈不遂的人,挟嫌陷害,然猜不透是什么人?用什么方法能与张知县串通舞弊的。满心想通一个消息给卜妲丽,好设法营救。无如看守的人不在门外,又不好意思高声呼唤,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后,才见门外有灯光闪烁,和脚步声响亮。一会儿到了门口,余伯华藉外面的灯光,看门口立了三个差役,用钥匙将栅搁门上的大铁锁开了,一个差役向牢里喊道:‘余伯华出来。’余伯华走出牢门,两个差役分左右挽住胳膀往外走。弯弯曲曲的走到一个灯烛光明的花厅下面,看正中坑上,张知县便衣小帽的坐着,两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立在旁边。由一个通事与张知县传话,挽左手的差役上前报余伯华提到了。

  “张知县道:‘叫到这里来。’余伯华听得分明,待自行走上去行礼,质问拘捕的理由。两个差役彷佛怕他逃跑了似的,不肯松手,仍捉着胳膀推上厅来,不由余伯华动手作揖,用膝盖在余伯华腿弯里使劲抵了一下喝道:‘还不跪下去待怎样。’余伯华心想我既落了他们的圈套,到了这地方,还有怎么能力反抗,要跪下就跪下罢。但是见两个差役仍紧紧贴身立着,忍不住说道:‘我姓余的绝不逃跑,请两位站开一点儿,也无妨碍。’张知县即挥手教差役站开些,遂低头向余伯华道:‘你是余伯华么?’余伯华道:‘我自然是余伯华,请问公祖将我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,究竟余伯华犯了什么大罪?’张知县笑了一笑晃着脑袋说道:‘本县不拿张三,不拿李四,独将你余伯华当强盗一般拿来,你自有应拿之罪;不待你问,本县也得说给你知道。你是那里人,现在天津干什么事?’余伯华将自己的身世和卜妲丽结婚的事,约略述了一遍。张知县道:‘你知道卜妲丽的身家履历么?’

  “余伯华道:‘也约略知道一点儿,他母亲生他不到两岁,就在美国原籍去世了。三岁时即跟随他父亲到中国来,直到于今十四年,不曾回国去过。他父亲是美国的海军少将,在三年前死在天津,他孑然一身,没有亲属。’张知县道:‘你知道她没有亲属么?你们结婚,是谁的媒;是谁的主婚人?’余伯华道:‘确知道他没有亲属,他因为没有亲属,又过惯了中国的生活,不愿与外国人结婚,所以只得登报征婚。’张知县冷笑道:‘你自然说他没有亲属,不许多和亲属往来,你方好施行欺诈拐骗的举动。你既确知他没有亲属,如何又有他的亲属在本县这里控告你?’余伯华道:‘谁是他的亲属?求公祖提来对质。’

  “张知县随手指着两西人说道:‘这不是卜妲丽的亲属,是谁的亲属?’余伯华一看摩典和歇勒克的服装态度,便能断定是两个无职业的外国流氓,不由得气忿起来。当即用英语问两人道:‘你们与卜妲丽有什么关系?怎么敢冒认是他的亲属?’摩典现出极阴险的神气笑答道:‘卜妲丽是美国人,我俩也是美国人,如何倒不是亲属?你一个中国人,倒可以算他的亲属?这理由我不懂得,请你说给我听。’余伯华道:‘你两人既是卜妲丽的亲属,平日怎的不见你两人到卜妲丽家里来呢?’摩典仍嘻嘻的笑道:‘这话你还问我么?你欺卜妲丽未曾成年,用种种诱惑他的手段,将他骗奸了,占据了他的财产。因防范我们亲属与他往来,把你的奸谋破坏,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来家,用强力禁阻亲属往来。我们就为你这种举动,比强盗还来得阴险,只得来县里求张大公祖作主,保护未成年的卜妲丽。’

  “余伯华一听这番比快刀还锋利的话,只气得填胸结舌,几乎昏倒,一时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话,反驳摩典。张知县即放下脸来厉声说道:‘你知道美国的法律,未成年的女孩,是不能和人结婚的么?是没有财产管理权的么?你这东西好大的胆量,天津乃华洋杂处之地,由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么?’

  “余伯华道:‘卜妲丽登报征婚,时历两个多月,这种中国从来没有的奇事,可以说得轰动全世界,投函应征的,多到七八百人。报上载明了卜妲丽本人的年龄籍贯,既是于美国法律有所妨碍,美国公使和领事都近在咫尺,当时何以听凭卜妲丽有这违法的行动,不加纠正?并且这两个自称卜妲丽亲属的人,那时到那里去了?何以不拿美国的法律,去阻止他征婚的行动?我与卜妲丽结婚,是光明正大的,并不曾瞒着人秘密行事。当结婚的时候,这两个人又到那里去了?何以不见出头阻挡?结婚那日,中西贺客数百人。其中美国籍的贺客,占十分之四,就是驻天津的前任美国领事佳乐尔也在座。如果于法律上有问题,那十分之四的贺客,也应该有出面纠正的。于今结婚已将近一年了,还是研究美国法律的时候吗?大公祖明见万里,卜妲丽薄有遗产,又有登报征婚的举动,凡是曾投函应征的人,多不免有欣羡他财产的心思;应征不遂,自不免有些觖望。因此就发生嫉妒,写种种恐吓信件给卜妲丽;图诈索银钱的,从结婚以来,无日没有。卜妲丽为图保护他自身的安全,不能不雇几名有勇力的人,随侍出入。这是实在情形,求大公祖鉴谅。’

  “张知县鼻孔里哼了一声道:‘好一张利口,怪不得卜妲丽被你诱惑成奸,未成年的姑娘们,世故不深,如何能受得起你这样一条如簧之舌的鼓动?喜得在本县这里控告你的,不是应征不遂的中国人,乃是卜妲丽征婚资格以外的年老美国人。若不然,有了你这张利口,简直不难将挟嫌诬告的罪名,轻轻加在控告人的身上。本县且问你,你说雇勇士来家,是为敲诈卜妲丽的人太多了,为保护卜妲丽本身的安全计,不能不雇的。然则本县打发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请你,与卜妲丽本身的安全,有何关系?你为何竟敢指挥打手,对县差逞强用武?对本县打发去请你的差役,你尚敢如此恃强不理,推说有病,平日对卜妲丽无权无势的亲属,其凶横不法的举动,就可想而知了。你究竟害的什么病,本县也懂些医道,不妨说出来,本县可以对症下药,替你治治。”

  “余伯华被张知县驳诘得有口难分,更恨没有凭据可以证明摩典歇勒克两人不是卜妲丽的亲属,心中正自着急,张知县已接着说道:‘余伯华,你知道你这种诱奸霸产的行为,不用说美国的法律,就是国朝宽厚仁慈的律例,也不能容宥的么?按律惩办,你应得杖五百徒三千里的处分。本县因曲谅你是一个世家子弟,又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里当过差。而卜妲丽登报征婚,无异引狼入室,也应担当些不是。姑从宽处分,你赶紧具一张悔过切结,并与卜妲丽离婚的字据,呈本县存案,从此退回原籍,安分度日。本县也只要不为这事闹出国际交涉,有损朝廷威信,有失国家体面,也就罢了,不愿苛求。’余伯华摇头说道:‘我不觉得这事做错了,具什么悔过切结?我与卜妲丽自成夫妇,如胶似漆,异常和谐,无端写什么离婚字?大公祖虽庇护原告,说他们不是敲诈不遂的人,但我心里始终认定他们是挟嫌诬告。我的头可以断,与卜妲丽的婚事,万不能改移!应该受什么处分,听凭大公祖处分便了。’

  “张知县见余伯华说得这么坚决,故作吃惊的样子说道:‘嗄,本县有意曲全你,你倒敢如此执迷不悟,可见你这东西是存心作恶。’说时望着立在下边的差役喝道:‘抓下去好生看管起来,本县按律惩办便了。’差役雷鸣也似的应了一声,彷佛是将罪犯绑赴杀场的样子。一个差役抢住余伯华一条胳膀,拖起来往外便跑。厅外有差役提着灯笼等候,见余伯华出来,即上到日间所住监牢,并取了一副极重的脚镣手铐来,不由分说的上在余伯华手脚上。余伯华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,没有多大的气力;加以饿了一整日半夜,又呕了一肚皮的恶气,空手空脚的尚且走不动,何况带上极重的镣铐呢?一个人在牢里整整的哭了半夜,直到天明才朦胧睡着。

  “刚合上眼就看见卜妲丽立在跟前,对着他流泪。他在梦中正待向卜妲丽诉说张知县问案的情形,忽觉耳边有很娇脆的声音,呼唤他的名字;惊醒转来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卜妲丽。蓬松着一脑金黄头发,泪流满面的立在身边,恰与梦中所见之景相似,连忙翻身坐了起来。初带手铐的人,卒然醒来,竟忘了手上有铐,不能自由;举手想揉揉两眼,定睛细看,是真是梦?却被手铐牵住了,只得口里发声问道:‘我不是在这里做梦么?’”

  农劲荪说书一般的说到这里,霍元甲和吴鉴泉都不约而同的逞口说道:“可怜可怜。”农劲荪道:“这就可怜么?还有更可怜的情节在后头呢?”

  不知还有什么可怜的情节,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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