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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和夜一样黑的剑

那一剑的风情 古龙 6570 2021-10-25 11:23

  一

  剑和黑夜溶为一体,同是漆黑。

  老人凝望着漆黑的剑,过了很久,才叹了口气。

  “八年前,我败在你的钩下。”

  “也许你本不该败的。”杨铮淡淡的说:“只可惜你的人虽然未老,剑法却用老了。”

  老人沉默着,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。又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问,“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?”

  老人满头白发,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,看来疲倦而衰老,比杨铮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。

  “十七八岁我就已成名,八年前,我也只不过三十六岁。”老人说:“今年才四十五六。”

  杨铮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,不禁露出惊讶,八年多前,老人的头发只不过才开始泛白,那时杨铮以为他就算没有六十,也有五十七八了。

  “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。”老人笑了笑。“八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。”

  杨铮叹了口气。

  “我实在没有想到,八年前的广东龙五只不过才三十六岁而已。”

  老人笑容中充满了凄凉。

  “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,我虽然在这把剑上赢得了名声和荣誉,却也让这把剑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。”

  杨铮明白他的意思,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,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交易。

  “你也算是学剑的,你若也像我一样,为你的剑付出了一切,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以将你击败,你会怎么样?”

  杨铮没有回答。

  “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。”老人叹了口气。“因为你还没有败过。”

  杨铮想笑,大笑,他当然笑不出。

  ──没有败过?

  二十年前,他就已败了,败给了命运。

 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?他自己也不会说出来,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,想吐都吐不出来。

  二

  宽大的石桌上一尘不染,狄青麟的人也是一尘不染。

  “你说的这个有趣的人是谁?”白色女人问。

  “广东龙五。”

  “龙五黑剑?”白色女人有点吃惊。“你说的是否这个龙五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他为什么要杀杨铮?”

  “因为他欠杨铮的债。”

  “什么债?”

  “剑债。”狄青麟淡淡的说:“八年前广东龙五正如日中天,手中一把黑剑不知尝过多少名侠鲜血,有一天他突然遇见了杨铮……”

  ***

  ──钩也算剑的一种。

  因为龙五只找使剑的人比武,他将杨铮的离别钩算入剑的品种。

  两人力战了很久,由中午到黄昏,就在夕阳将垂的那一刻,杨铮将龙五手中的黑剑钩“离别”了。

  “其实那一战刚开始时,杨铮就已胜了。”狄青麟说:“杨铮是个爱才之人,他也不忍让龙五输得太惨,所以陪他斗到黄昏。”

  “败就是死,广东龙五既然败了,为什么没有死?”白色女人问:“杨铮没有杀他,是预料中的事,可是以广东龙五的身分,怎能忍受败的羞辱?”

  “在未决斗之前,杨铮就已表明只斗武功不斗生死。”狄青麟说:“谁败谁就欠对方一份情,无论什么时候,什么事情,对方随时都可以要求败者去做。”

  “所以广东龙五欠杨铮一份情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还了没有?”

  “最近才还了。”狄青麟笑了笑。“藏花夜取离别钩,梅花林中遇东瀛忍者,不幸中了‘无悔术’,要不是广东龙五,她那条小命早就完了,何必等到现在落入风传神手中受苦呢?”

  “广东龙五懂医术?”

  “你别忘了广东龙五本姓段。”

  “段十三的段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他是段十三的儿子?”

  “外甥。”狄青麟说:“他不但学会了段十三的医术,也学会了第十五剑。”

  “第十五剑?”白色女人又吃了一惊。“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中第十五剑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段十三就是燕十三?”

  “传说中是这样。”

  “其实是不对的?”

  狄青麟点点头。

  “燕十三为了打败三少爷,不惜以夺命十三剑换段十三的秘方和医术。”

  “五麻散?”

  “对。”狄青麟又点了点头。“燕十三救三少爷,并不是为了要三少爷感恩,而只是想和三少爷一决生死,如果不医好他的毒,又怎能和他决生死呢?”

  “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段十三去救,非要以自己的夺命十三剑法去换?”

  “因为那时段十三已病重将死了。”

  “燕十三学会了段十三的五麻散和医术,段十三当然也学会了夺命十三剑。”

  “他没有学。”狄青麟说:“一个将死的人学会了这种武功又有什么用?”

  “就因为他已将死,燕十三也才肯以剑法相换?”

  “燕十三本以为段十三已将死了,就算得到了夺命十三剑的心法又有何用呢?”狄青麟笑容展开。“没想到段十三将这夺命十三剑的心法传给了段云生。”

  “段云生?”白色女人问:“段云生就是广东龙五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白色女人沉默,喝了口酒,让酒慢慢的滑入咽喉。

  “广东龙五既然会夺命十三剑,为什么会败给杨铮?”她问:“连三少爷都无法避开第十五剑,为什么杨铮能?”

  “燕十三尝过多少人生的挫折和失败,才领悟到那第十五剑。以段云生小小的年纪,又是未经人生苦乐,怎么可能参悟那妖异的第十五剑呢?”

  “所以八年前他败了。”

  狄青麟点点头。

  “就因为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,所以在这八年之间也领悟到了那第十五剑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这一战胜的岂非是广东龙五了?”

  “你说呢?”

  三

  苍白的手,漆黑的剑。

  出鞘的剑在月光下一样是黑的。

  黑得发亮。

  段云生的眼睛也已亮了。

  “欠你的债,我已还了。”

  “还清了。”

  “八年前的那一战却还未完。”段云生淡淡的说:“你一定知道我使用的全是夺命十三剑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我本来很恨你让我尝到了失败的痛苦。”段云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。“可是经过了八年,我已不再恨你了。”

  杨铮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,他仿佛有点恐惧的看着段云生。

  ──八年前的失败,八年来的煎熬,难道已让他悟到了第十五剑,杨铮恐惧的眼神里,又仿佛带了一种欢愉。

  如果段云生学会了第十五剑,他有什么值得欢愉?

  ***

  剑光一闪,又已沉入漆黑的剑鞘。

  “剑出未见血,空回必不祥。”

  段云生为何要收剑?

  杨铮也愣住。他不懂段云生这一举动是为了什么?

  “八年前交手还不到五十招时,我就已应该败了。”段云生淡淡的道:“你却陪我一直战到黄昏。”

  段云生注视着已入鞘的剑,又说:“今日你手中无钩,就正如我当年心中无剑。”他忽然将剑丢给了杨铮。

  接住剑,杨铮没有惊讶,因为他知道段云生的意思,他只是用一种带有无奈的目光望着段云生。

  “剑是杀人的,不是看的,这把剑也不想见人,只想见人的血。”段云生慢慢的说:“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,就想杀人,有时连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,那种感觉想必你也能体会得到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杨铮凝注手中的剑。“是这样子的。”

  “利剑通灵,善用剑的人也一样,人剑合一,心剑合一,运用时才能挥洒自如,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。”段云生说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,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。”

  段云生说:“杀机一起,出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人活命的余地了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杀机一现,双方都不宜再留余地,所以高手相争,生死一弹指。”段云生淡淡的说:“善用剑者死于剑,正是死得心安理得。”

  “对,说得有理。”

  “好。”段云生笑了。“好极了。”

  四

  风来梅花动,风过木叶落,天地间又平添了落叶几许。

  叶落,风远,人亡,天地本无情。

  段云生慢慢站直了身子,人还在舟上。

  仿佛没见他动,他的人却已到了梅花林间,他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,折下了一段梅花枝。

  花将落,人已老,可是梅花枝到了段云生的手里,却好像变了。

  一切都忽然变了。

  ***

  左手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,成剑诀。

  左脚在前半步,脚跟离地,手里的梅花枝平举过眉,斜指杨铮。

  花本是死的,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好像受了某种妖法一指,忽然有了生气。

  衰老枯瘦的段云生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了。

  一双老意满眶的眼中竟似有光芒闪动,佝偻的身子也渐渐挺直了,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,已将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。

  ──生命竟是如此奇妙,有谁能解释一个将死的人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。

  难道这就是“第十五剑”的妖异和力量吗?

  他为什么将剑递给了杨铮,而自己以树枝为剑?

  深夜,有雪,也有雾。

  雪花纷飞时本不该有雾,却偏偏有雾。

  梦一样的雾。

  人生本不该有梦,却偏偏有梦。

  杨铮在雾中,在梦中。

  是雾一样的梦?还是梦一样的雾?

  ──如果说人生本就如雾如梦,这句话是太俗?还是太真?

  杨铮轻握剑柄,星光在他脸上闪动,他脸上竟带着种奇怪的表情。

 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?是悲伤?还是无奈?

 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,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。

 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甜蜜,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。

  他握住剑柄,慢慢的站起来,“锵”的一响,光华闪烁,剑已出鞘。

  剑尖垂落,杨铮的身子已挺直,他已完全站了起来,就在这一瞬间,他整个人也变了。

  这种变化,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,忽然被拔了出来,闪出了光芒。

  他的人也一样,就在这一瞬间,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,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。

  ***

  河水轻流,小舟在水上飘荡。

  段云生站在岸边,凝视着杨铮,手中的树枝仿佛已变成了剑,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。

  以树枝当剑,黯淡而笨拙,可是这一刺,这一柄树枝的剑仿佛变了,变得有了光芒,有了生命。

 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,注入了这柄树枝里。

  杨铮几乎是和段云生同时出手的。

 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出剑的动作,他的剑忽然间就已闪电般击出。

  在剑出交锋的这一瞬间,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,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。

  他们两人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,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,控制一切。

  剑光流动,梅花碎了,血雨般落了下来。

  他们都看不见,此刻在他们心目中,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,甚至连他们的肉体也已不存在。

  天地间,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。

  ***

  满天落叶缤纷,流动不息的剑光,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,变得沉重而笨拙。

  “叮”的一声,光华四溅。

  剑光忽然消失,剑式忽然停顿。

  段云生盯着自己手里的树枝,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,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,他的剑虽然仍在手中,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。

  杨铮的漆黑剑光正对着他的树枝尖。

  段云生的剑若是条毒蛇,杨铮的剑就是根钉子,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。

  将这条毒蛇活活地钉死,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了,可是就在这个时候,本来已被钉死了的树枝,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。

  五

  满天飞舞的落叶,忽然全部散了,本来在动的,忽然间全都静止。绝对静止。

  除了不停震动的树枝外,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。

  杨铮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种恐惧、欢愉的表情,他的剑虽然还在手里,却仿佛已经变成了死的。

  当段云生手中的树枝有了震动,他的剑就已死了,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,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。

 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,都已被这一剑夺去。

  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,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。

  除了死。因为这一剑就是“死”。

  当“死亡”来临的时候,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?

  除了死。

  这一剑已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剑。

  昔年连三少爷谢晓峰都无法避开这一剑,杨铮呢?

  ***

  “被称为剑神的三少爷都无法破解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剑。”白色女人看着狄青麟。“杨铮呢?他是否能避开那一剑?”

  “不能。”狄青麟淡淡的说:“据我所知,当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躲过那第十五剑。”

  “这么说,杨铮这一次是死定了。”

  石桌上的光明灯来自波斯,它所照出来的光线呈现出一片温和。

  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温和,而又带着笑意。

  “七年,整整七年。”狄青麟说:“你知道我那七年是怎么过的吗?”

  白色女人在他那带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怨恨。

  “喝的是由岩石缝中沁出的泉水,吃的是那偶尔经过的山间小虫。”狄青麟说:“如果运气好的话,碰到一只山鼠,那已是我一年中的大餐了。”

  无论谁过了这样七年的非人生活,心态一定会变,会变得更残酷,更阴狠。

  “如果只为了要杨铮死,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?”狄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浓。

  “既然不想要他早死,又为何让段云生去杀他?”白色女人问:“连三少爷都避不开那一剑,他又怎能不死呢?”

  “有一种人天生就很幸运,不管碰到任何困难,都会有贵人出现。”

  “杨铮就是这种人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这一次他的贵人是谁?”

  “你猜呢?”

  ***

  梅花一棵棵倒下,满地落叶,天地间充满了“死”的气息。

  流水仿佛也停止,雪和雾都似已凝结。

  看着那充满“死”的第十五剑,杨铮的眼睛里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,甚至比昔年三少爷面对这一剑时还要恐惧。

  他恐惧并不是因为怕死,而是他已看见了这一剑将会为武林带来一场无比的浩劫。

  如果让这一剑活下去,往后的武林将永无宁日,他现在总算知道当年燕十三为什么不杀三少爷,而回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。

  因为在最后的那一刹那,燕十三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,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间,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。

  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这种“死”的气味,也不知躲到何处去?

  大地一片黑暗。段云生的双眸却有光芒跃起,那是一种接近疯狂的光芒。

  在他眼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,只有毁灭和死亡。也唯有毁灭和死亡才能浇熄他心中那疯狂的火花。

  他这一剑已然刺向杨铮,刺向死亡。

  当死亡即将来临前,小木屋里仿佛有一人影窜出,飞入这一片死亡里。

  ***

  一剑刺入,血雨奔飞,满天飘舞。

  杨铮的脸已被鲜血染红,但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没有“死亡”的痛苦,只有一抹悲哀,一抹愤怒。

  段云生的脸也被鲜血染红,当一剑刺入对方的胸膛时,当血花绽开,奔舞时,他就笑了,大笑了起来,一种接近疯狂的笑。

  杨铮脸上的血越来越多,愤怒也越来越浓,他右手持剑,左手却扶着一个突然窜入的人。

  段云生这一剑刺的不是杨铮,而是在最后一刹那间奔入的黑妞。

  树枝仍在黑妞的胸口,鲜血由树枝处奔洒而出。

  段云生总算看清刺的不是杨铮而是黑妞,他还看见了杨铮眼中的愤怒,正想抽剑时,黑妞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树枝。

  杨铮右手一扬,一把漆黑的剑愤怒地刺入黑暗,刺入闪着疯狂光芒的瞳孔。

  就在这一剑刺出时,流水仿佛又动了,雪也飘了,落叶又飞舞,雾淡了。东方隐隐约约现出了鱼肚白。

  六

  长夜漫漫。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了,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梅花残缺的枝叶间照进来,恰好照在黑妞的脸上,就像是一柄金剑。

  风吹枝叶,阳光跳动不已,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。

  黑妞脸上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,只有幸福和满足。

  骄阳升起,落叶散尽。

  杨铮连动都没有动过,他看着怀里的黑妞,他实在无法相信一个昨天还在向他诉说纯纯之情的人,现在已死在他的怀中。

 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,黑妞的确已死了,黑妞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,手足也已冰冷。

  死的本来应该是杨铮,不是她。

  ***

  杨铮凝视停留在黑妞脸上的满足,他的目中露出种无法叙述的落寞和悲伤。

  他脱下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,轻轻的蒙住黑妞的身体,伸手轻抚着她眉上的露珠,抚得是那么的柔,那么的柔。

  旭日东升,阳光满天,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。

  杨铮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,抱着黑妞,走回了那始终无名的小木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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