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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为深情魂遗金凤钗

合浦珠 烟水散人 5685 2021-08-31 20:00

  诗曰:(集唐)

  寂寞山窗掩白云,(权德舆)

  春风应自怨黄昏。(韩偓)

  舞鸾镜匣收残黛,(李商隐)

  环佩空归月下魂。(杜甫)

  话说陆希云自赴公交车,朔风凛冽,逼岁遥征。至明年正月,方抵京师。舍寓既定,便寻至生邸。二人相见,握手道欢。希云即以老夫人书信付生,钱生拆书细看,笺首无非慰问平安,并望春闱克捷之意。至中间有范夫人、小姐抵舍逾年,相数晨夕,稍免寂寞之语。生方知小姐即主于家,欣然色喜。书尾又云:“秋烟去岁冬杪,幸获弄璋,眉清目秀,器宇不凡,今已弥岁矣。并此附闻数语。”

  钱生大喜,于是收摄精神,杜门不出。或值希云在寓,拟题构文,讲析经义,每至内夜而息。

  及三场毕后,希云下第,钱生竟获高捷,少不得雁塔书名,琼林赴宴。既而希云策蹇南归,钱生造寓言别。希云道:“前岁吾兄系狱,贾文华适在裴寓,为兄辩剖甚悉。今贾生以谷斯生所谮,发在刑部勘鞠已半月矣。去家迢远。谁为救视?若吾兄肯向老裴一言申救,则老裴必然听兄,而贾生方有再苏之机耳。”

  钱生喟然道:“吾曩遇文华,曾以微言规讽,惜乎彼不能喻,致有今日之事。虽在泛然一面,犹当力救,何况有德于弟,敢不领教乎?”

  希云大悦,钱生以赆仪厚赠,直送至卢沟桥,然后分袂。

  当入殿试,卷有班马文章,钟王字迹之批,因“黼黼”二字有讹,乃置三甲,工部观政。时王梅川正在铨部,又使人谓生云:“若得入赘,本部主事可得也。”

  钱生不从,遂不获与选。然是时,朝纲日紊,钱生亦无仕意。因文华一事,持令长班持刺,经拜裴玄,玄见钱生已成进士,足恭款接。闲叙良久,钱生以文华为恳,玄笑道:“我待彼厚,而彼负我实甚。若他人言,弟决不从,今以兄命,当即宥释之。”

  及玄回拜,钱生又极力言之。奈归心甚急,不能候贾释狱,乃留书一封,托王季文转送裴玄。膏东秣马,择日出京。

  在路兼程迅发,将抵东昌,鸣皋先已遣人在驿迎候。进衙相见毕,鸣皋道:“自侄春闱报捷,使我喜而欣舞,即具病揭,辞诸抚台。虽蒙抚台慰留至再,士庶有借冠之请,然以恩荫,历官至二千石,愿已足矣。况得贤侄步武前修,与宗有望,而鲈鱼正美,转觉归兴浓耳。故专俟锦旋,不日交印二府,与尔同返金陵。祭墓之后,尔便回家省母,不知侄意以为何如?”

  钱生道:“叔父之命,敢不遵依,但不肖偶叨一第,何足为荣。若以吾叔河清素望,方将折冲樽狙,奚即以归隐为急哉?”

  鸣皋道:“方今萧墙隐不测之忧,四野有倒悬之苦,材非经济,岂可尸位素餐,故不若拂衣而去,以栖迟于桑间十亩。吾志决矣,子无强劝。”

  少顷,同知张沁,理刑俞忠吉,乡绅冯讷,俱来奉贺。当晚,鸣皋设宴以请同寅,尽欢而散。次日,钱公便欲起身,钱生告以瑶枝订姻一事,公笑而许之。生以便服,只带 紫箫跟随,迤逦出城,来到白家门首,但见竹扉静闭,叩唤数次,翁方启扉而出。一见钱生,扑簌籁泪珠滚下。白妪闻知,亦即出来,持生而哭道:“君害我儿,君害我儿!”

  钱生惊问其故,白翁道:“自从去年人日,君与吾女订姻,一去之后,杳无信息,致使小女思郁而亡。今已七日了,教我白头夫妇,再靠谁人?真害得我好苦也。”

  言讫,大哭。乃引钱生进内,灵柩即在壁也,钱生抚棺一恸,昏绝于地。有唐崔护诗为证,诗曰:

  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
  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
  白翁夫妇慌忙呼唤,移时而醒,翁又取出瑶枝留诗一缄,钱生拆开视之。乃是集唐四绝,备述诀别之意。诗曰:

  离恨空随江水长,(贾至)

  雁飞犹得到衡阳。(王昌龄)

  时时引领望天末,(孟浩然)

  犹把梅花愁断肠。(李群玉)

  登高远望自伤情,(长孙佐辅)

  北雁归飞入冥冥。(贾至)

  几度相思不相见,(杨巨源)

  黄鹂空啭旧春声。(武元衡)

  莺啭高枝燕入楼,(张仲素)

  罗衣湿尽泪还流。(裴交泰)

  一朝憔悴无人问,(卢照邻)

  夜夜孤魂月下愁。(杜牧)

  不如行路本无情,(长孙佐辅)

  梦逐东风到洛城。(武元衡)

  缄此贻君泪如雨,(李端)

  须知后会在来生。(白居易)

  钱生诵讫,止不住涕泪交下。白翁夫妇亦复搥胸大哭。钱生慰之道:“曩与今爱一言订约,则夫妇之盟已定,岂以人亡,而失半子之礼。今某幸获登弟,俟俟至姑苏,禀过老母,即当遣人迎接。念死者不可复生,翁宜自遣,勿致过哀成疾。”

  白翁方知钱生已成进士,乃收泪致谢。钱生忙令紫箫备设醑果作奠,又为文以祭曰:

  呜呼!穷泉一坠,悠悠古今。死生虽隔,不泯者情,忆卿之玉容兮,横遥山而眉妩,凝秋水而神莹。想卿之藻思兮,组回文于机杼,含明目于胸襟。夫何,彼苍既钟卿以蕙心纨质,而独靳予以遐龄?

  宝柱弦断,玉箫无声。或亦双成暂谪,向瑶台而遄返;谅非羿妻窃药,奔月窟而长生。而何以逐彩以轻散,同朝烟以俄零。呜呼哀哉!

  记昔去年,邂后而遇,觞浮柏叶,额点梅馨,共熏炉以坐晚,援白雪而联吟。尔既邀我以伉俪之约,我亦许尔以山海之盟。本谓百年之好,谐于一夕,而庶几绾鸳鸯之绣带,并翡翠之芳衾。孰知畴昔之念,俱属无妄,而百哀纷感,愬空帷于此辰。呜呼惜哉!

  江波汹涌兮,雌剑已失。夜台杳渺兮,别鹤徒鸣。婉然在床,彷容光而若见;旷焉隔世,想幽会而难寻。返魂之香莫改,种杏之术无灵。留镜奁之残黛,悬繐幌而凄清。

  鸣呼!岁寒则暑,日昃则盈。知有生之必死,奚惆怅而悲深。惟怨尔以蜉蝣之衣,瞬息而化;日及之萼,未开而倾。顾余尤不能无恨者,叶轻盟约,鼎视功名。竟淹留于京邸,而使尔悲怀以殁,是余之罪也。又安得不屡叹而思卿!尔有父母,甘旨是承。尔之灵輀,移殡荒莹。兹以涧藻,聊既微忱。神爽有期,留珀枕以待梦;香魂如在,托环佩而传音。此余谓死生虽隔,而不泯者情,殆思感之所或致,讵诞妄而不足凭者耶?

  钱生读罢祭文,伏地而哭。云峰感生情重,双手扶起,殷殷相谢。是夜,即宿于白翁家。将至更余,紫箫已是沉沉睡熟,钱生犹明烛独坐。俄而一阵旋风,吹得烛火无光,半明半灭,又闻西北隅,悉窣有声,钱生似梦非梦,忽见一个女子,缟衣红裳,冉冉而至。大声唱问道:“人耶?鬼耶?”

  那女子道:“妾乃瑶枝鬼魂也。自去春君别之后,日夕悬眸,竟无雁胫只字。及至秋闱,君易姓为魏,自在北场中选,而妾不知,谓君下第,自此忧思抑郁,一病而亡。日间,承君赐奠,具见高情。趁此夜阑,特来鸣谢。”

  钱生平昔畏鬼,每夕必有二人旁卧,方得安寝。那夜因以情爱所牵,了无怖意,既而烛火渐明,细看瑶枝,丰姿如故。乃叹道:“朝来一闻讣变,使小生悲苦填膺,方恨无少君之奇术,不意姐姐竟能现形相会。”

  瑶枝道:“妾之此来,非敢以泉下余魂,迷惑君意,只因与君有再世之缘,特来面托。”

  钱生惊喜道:“吾尝阅《牡丹亭记》,至杜丽娘还魂之事,以为若士寓言,而未敢轻信。今姐姐云再世姻缘,莫非亦能返魂,而与予了却前盟否?”

  瑶枝道:“妾见冥王,备以雪夜订姻,及伉俪未谐,忧郁而亡的缘故细细陈述,冥王亦为感恻,便令判官查覆。判官先查君云:‘钱某不染淫私,奉上帝之命,增寿一纪,今科已经联捷,应有三位妻房,官至三品。’又查妾云:‘瑶枝还有四纪阳寿,应在阴司四十九日,方得还魂,合为钱某侧室。目下天气渐炎,只恐屋舍腐坏,乞着当境土地,即运寒冰护尸,方能转回阳世。特此查覆’。冥王即差鬼卒送妾在南狱魏夫人帐下,蒙夫人授妾以灵液之丸。其丸以灵液草修合,草生大宛之西,条枝国弱水之旁,一千岁而抽叶,又一千岁而吐花,俟花褪之后,取汁捣烂,杂以犀珀为丸。凡死者含之于口,虽在酷暑,肌肉不坏,至七昼夜而复生。昔东方朔为虎伤足,西王母以草敷在伤处,顷刻而愈,即此草也。日昨,夫人正与少室仙妹下棋,忽命妾云:‘尔夫衣锦而归,将到汝家探望,汝宜回去一见。’故妾今夜得以魂魄会君。乞君致语者父,俟终七之期,千万开棺。妾得再回阳世,皆出于郎君之所赐也。”

  言讫再拜。钱生道:“若得姐姐再生,天大之喜,敢不牢记,以语尊翁。”

  瑶枝又再三叮嘱,仍回西北隅,奄然而没。钱生半信半疑,惊愕久之。忽火光一暗,瑶枝又在面前。钱生道:“姐姐去而复来,还有何言?”

  瑶枝道:“回生之事,世不常有,只恐家父未必信君。妾长眠时,老母以金凤钗为殉,今妾以钗留在君处,如果不信君言,即以此钗付之,则家父必然无疑矣。”

  乃向鬓旁拔钗付生,须臾一阵阴风,瑶枝回首,转盼数次,随风隐隐而散。钱生不胜神异,竟忘一宵之倦。俄而鸡鸣于埘,东方已白矣,乃唤起云峰,即以告之。云峰笑道:“若得小女再生,实老朽万分之幸也。但今仲夏天炎,不要说四十九日,只怕七日之间,已肌体朽腐矣。此必钱爷思忆小女,故得此奇梦耳。”

  钱生笑道:“令爱真有先见之明,特以凤钗为证。”

  云峰取钗细看,大惊道:“小女属纩之时,寒荆曾以此钗为殉,今有此奇事,则还魂之说,断无疑了。尝闻冯娟七月而重沽,丽娘三载而复生。由此观之,彼传记所云,信不诬矣。”

  正在嗟异,忽闻叩门甚急,原来是钱公遣人催接,钱生乃与白翁夫妇,约以后期,洒泪而别。

  回至衙中,问公借俸银五十两,遣使送与云峰,以为瑶枝回生药饵之资。钱公急于离任,惟恐父老遮留,是夕先以琴书行李发出。次日五鼓,悄然出城。回至白下。钱生即到墓祭祖,又向族中一一拜望毕,便过访许翔卿。不料翔卿于一日前,已到孤山,探候范公去了。钱生叹道:“翔卿高谊,真有古人之风。”

  遂辞别鸣皋,即日起程,回至姑苏。但见陈府尊已曾送到进士肩额,门第一新此时老夫人已称为太夫人了,登堂拜见,问安已毕。秋烟姐欢天喜地,抱了宁馨,出来迎接,宁馨见生,便笑嘻嘻的,要生怀抱。钱生细看宁馨,果然生得眉宇清秀,不胜欣喜。又请出范夫人相见。施礼末毕,范夫人便哭倒在地,秋烟姐慌忙以手搀扶,钱生惊讶不已。以问太夫人,太夫人备言:“避暑园庄,于五月十八赛神之夜,忽有穿绯袍的直进中庭,背负小女而去,竟不知是人是鬼。迄今月余,遍处寻访,杳无踪迹。”

  钱生听罢吃了一惊,多时目不能瞬。既而泣道:“儿因求聘小姐,死里逃生,寻得明珠,不料回转白门,老年伯忽遭奸贼之害,已经奉旨北上,及儿进京探候,又值年伯出佐戎行,无由一面。后来睹母亲慈谕,始知伯母、小姐避居家下,意谓侥幸一第,则姻事可以立就。不料又生此变,不由人不痛心也!”

  乃取出明珠,双手奉与范夫人,夫人泣道:“小女尚无踪影,怎敢收领此珠?”

  钱生道:“但请老伯母收下,小姐虽无下落,不肖自当遍处寻觅。”

  范夫人只得含泪而收。至夜,秋烟诉说绣琴之事,钱生亦为痛恨。少焉,共入罗帏,邀云觅雨,两情缱绻,乐可知已。

  次日,先去拜谢了崔子文,以至陆希云、李若虚。俱拜毕而回,方与范夫人商议,忽钱贞报进,有一姓常的在外求见。那姓常的是谁?原来即是常不欺。自那日脱离陶园,便欲附舟回去,行至半路,忽又想起:“都是郑心如设计,劫了范小姐,却又只顾自身脱去,把一场人命,几乎使我李代桃僵。我今不免报知钱宅,一来说明心如凶恶,以消此恨,二来索些酬谢。”

  踌蹰半晌,便即转身到苏,问至胥门,恰值生方抵家,出来相见。问了姓字,常不欺便把郑心如设谋,卖花妇做脚,从头至尾,说出根由。钱生又喜又恨,拱手称谢。因问道:“那卖花妇是谁?”

  不欺道:“叫做梅三姐。”

  话声未绝,只见梅三姐穿了一套新衣,进来叫喜。钱生怒从心起,厉声诘问。梅三姐看见常不欺在座,惊得面色通红,不敢开口。钱生便即进内,禀知太夫人。太夫人大怒,忙呼婢妇,把那梅三姐剥去衣裳,乱棒捶击。梅三姐料难隐瞒,只得招认。范夫人咬牙切齿,痛骂不已,复以利锥,刺其肩臂,流血至踵。

  当晚雇船二只,一船范夫人与红蕖诸婢,一船生与不欺,连夜至苏。但见园扉锁闭,扉上粘一示谕曰:

  本宦示:照得南湖别墅,向着家人冯二管葺。近冯二盗窃器玩,并什物等件,于本月初五,寅夜逃去。已经出捕缉拿外,如有无赖棍徒,到园骚扰,以致戕损花木者,定行送官究治不贷。

  钱生念罢示谕,惊问不欺。不欺道:“我看那冯二,亦非良善之辈,此必陡起奸谋,把小姐载往别处去了。”

  钱生又遣人遍向邻居查问,俱推不知,只得怅然返掉。是夜,泊船平望,将至二更,范夫人呜呜咽咽,悲啼未息。钱生亦反复不能睡去,起来靠窗而坐,忽闻领船,有一妇人唱道:

  〖山坡羊〗静萧萧碧梧庭院,冷凄凄雕栏倚遍。闷恹恹银筝漫搊,声切切思绕天涯远。端的是难消遣。盼双星,独不眠,秋风应把应把黄昏怨。月色砧声,纽做愁肠一片。良缘,何日调和琴瑟弦。苍天,恨入烟花误少年。

  〖前腔〗一行行归鸿初见,一声声哀蛩似怨。一阵阵凉风绕窗,一点点泪向罗衫溅。最可怜,抱琵琶向绮遥。几回羞把,羞把霞杯劝。怎得抛离舞衣歌扇。门前,不羡王孙车马喧。池边,只羡双飞戏水鸳。

  那妇人唱得哀音宛转,绝似孤鹤唳风,清猿泣月。钱生侧耳静听,不待曲终,已青衫泪湿矣。料是娼妓之流,着人邀唤,那妇人随即过船。钱生惊问道:“尔是维杨赵妪么?”

  其妇仰首一看,亦惊讶道:“原来是姑苏钱相公。”

  钱生即问友梅何在?赵月儿便把老夫人被祛逐、及至临安嫁与程生,细陈始末。钱生又问友梅嫁去,与程生相合否,月儿道:“小女自嫁程生,不及两月,忽然不见。那程生反到妾家要人,妾即向程索命,彼此讦讼年余。程已倾家破产,飘流远去,妾亦不能度日,嫁与商人。今夜湖光荡漾,月色横空,想起少时光景,不胜伤感,因唱小女所度之曲,以解闷怀耳。”

  钱生叩舷而叹道:“嗟乎!我意友梅,尚有相见之日,今听汝言,已做了断云浮梗,不获与梨花同梦矣。”

  言讫,泪如雨下。月儿亦觉凄然,旋即起身告别。

  时已夜半,钱生促唤解维,风帆迅速,瞬息至家。便把憨公子等讼于府尊,府尊立刻出牌,先把梅三姐拘到。不待用刑,梅三姐一一招出。府尊大怒,掣签重责二小,收禁狱中,以俟关到憨公子、郑心如,一齐听审。

  毕竟后来如何,且待下回解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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