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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势位逼仓卒去官

玉娇梨 天花藏主人 6559 2021-08-23 17:03

  诗曰:

  小人情态最堪憎,恶毒浑如好奉承。

  见客便犹门户犬,缠人不去夏秋蝇。

  佛头上面偏加粪,冷眼中间却放冰。

  赌面不情饶惹厌,谁知到底不相应。

  却说白公要在西湖上择婿,择来择去,不是无才恶少,便是夸诈书生,并无一个可人。住了月余,甚觉无味,便渡过钱塘江,去游山阴禹穴。不题。

  且说苏友白,自到任后,日日差人,去寻访白公,并无踪迹,在衙中甚是忧闷。一日有公务,去见杨抚台。杨抚台收完文书,就掩门留茶。因问道:“贤司理甚是青年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不敢,推官今年二十有一。”

  杨巡抚说道:“本院在京时,尊公朝夕盘桓情意最笃,到不曾会得贤司理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推官与家尊原系叔侄,去岁才过继为子,故在京中时,不曾上谒老大人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原来如此,我记得尊公一向无子,贤司理声音不似河南,原籍何处?”

  苏友白道:“推官原系金陵人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我在齿录上,见司理尚在未曾授室?”

  苏友白道:“推官一向流荡四方,故此迟晚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如今也再迟不得了。”

  又说道:“昨闻陈相公加官,加宫保衔了,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贺他。司理大才,明日还要借重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推官菲才,自当效命。”

  吃了两道茶,苏友白就谢了辞出。

  原来这杨巡抚就是杨廷诏,他有一女,正当笄年。因见苏友白少年进士,人物风流,便就注意于他,故此留茶询问。知他果未取亲,不胜欢喜。到次日,府尊来见,也就留在后堂,将要择苏友白为婿之事说了。就央府尊说合。府尊不敢辞,回衙就请苏友白来见说道:“寅兄恭喜了!”

  苏友白道:“不知何喜?”

  府尊道:“今日去见抚台,留茶说道,他有一位令爱,德貌兼全,因慕寅兄青年甲第,闻知未婚娶,故托小弟作伐,意欲缔结朱陈之好,此乃至美之事,非喜而何,故此奉贺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抚台厚意,堂翁美情,本不当辞,只是晚弟家尊,已致书求聘于敝乡白公之女,已久有约。况家君书云,兼有吴瑞庵太史为媒,断无不允之理,岂敢别有所就。抚台美事,万望堂翁为晚弟委曲善辞。”

  府尊道:“辞亦何难,但只是又有一说,抚台为人,也是难拗。况你我做官,又在他属下,这亲事了回,便有许多不便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做官自有官职,这就此段姻缘,却难从命。”

  府尊道:“虽如此说,寅兄还要三思,不可固执。”

  友白道:“他事尚可通融,这婚姻乃人伦礼法所关,既已有求,岂容再就,只求堂翁多方复之。”

  府尊见友白再三不允,没奈何,只得就将苏友白之言,就回复了抚台。抚台闻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,心下暗想道:“白太玄女儿,才美有名,人人所慕,又有吴瑞庵太史,况苏方回又与他相厚,十有九成,他如何不去指望,却来就我,我虽官高似他,他一个青年科甲,未必在心。除非白老回复了他,他那时自然来就我了,但不知白公近时作何状。”

  寻思半晌,再无计策,忽想道:“前日白老留我盘桓时,曾有一个西宾张轨如,日日相陪,我别也到忘了,前日传一帖,说是他来谒见,想必是借白老爷一脉来打抽风。我因无甚要紧,不曾接待,今莫若请他到来一问。则可知白公之近况何如。倘有可乘之机,再作区处。”

  主意定了,就叫中军官发个名帖,请丹阳张轨如相公后堂一饭。中军领命,忙发一帖,差人去请。

  原来张轨如,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场丑,假托乡试之名,辞归在家。因想高攀杨巡抚,往拜不会,也就丢开了。不期这日差人拿个名帖来请,满心欢喜,连忙换了衣巾,到军门前伺候。只等到午后,传梆开门叫请,方才进去。相见告坐毕,杨巡抚说道:“承降后就要屈兄一叙,因衙门多事,迟迟勿罪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前赐登龙,已不胜荣幸。今复蒙宠召,何以克当。”

  不一时摆上酒来,饮数巡,杨巡抚道:“兄下榻与白太玄处,何以有暇至此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生员因去秋乡试,就辞了白老先生,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原来兄至了白太玄,不知他令爱的婚事,近日如何,兄还知道么?”

  张轨如道:“不瞒老恩台说,生员前在白公处,名虽西宾,实见许东床,后为匪人所谮,白公听信,故生员辞出。近闻他令爱犹然待字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白公为人,最是任性,当初在京时,本院为小儿再三求他,他也不允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若是这等择婿,只是他令爱今生嫁不成了。”

  杨巡抚大笑道:“果然果然!近闻苏推官,央吴瑞庵为媒去求他,兄可知道么?”

  张轨如道:“这到不知,且请问这苏推官是谁?”

  杨巡抚道:“就是新科的苏友白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这个苏友白是河南人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他乃叔是河南人,故入藉河南,却是金陵人。”

  张轨如大惊道:“原来就是苏莲仙兄,生员只道又是一个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兄与他有交情么?”

  张轨如道:“苏兄与生员最厚,他曾在生员园里,住了月余。”

  杨巡抚道:“如此却好,本院有一女儿相托,意欲招他坦腹,他因注意白公之女,故再三不允。兄既与他相厚,就烦兄去与他说,白公为人执拗,婚姻事甚是难成,不如就了本院之婚,倘得事成,自当图报。”

  张轨如打一恭道:“生员领命。”

  又饮了几杯,就起身谢了辞出。张轨如回到下处,他心中暗想道:“我当初为白家亲事,不知费了许多心机,用多少闲钱,我便脱空,他到中了一个进士,打点做女婿,叫我如何不气。莫若设一计,使大家不成,也还气得他过,且可借他奉承了抚台。只是小苏一向想慕白小姐,若饥若渴。若只靠唇舌劝阻他,如何肯听!我想白公家近事,他也未必得知,莫若调一个谎,只说白小姐死了,绝了他的念头,则杨抚台之婚姻,不患不成。”

  算计定了,到了次日,备些礼物,写了名帖,就来拜贺了。苏友白门役传报进去,苏友白此时正无处访白公踪迹,见了张轨如名帖,心甚喜之。至见此人,便知白公消息矣。忙到寅宾馆来相见。二人喜笑相迎,见礼毕,欢然就座。

  张轨如道:“兄翁突然别去,小弟无日不思。今欣相逢,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,不胜欣庆了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常思高情,侥幸后即欲遣候,奈道远莫致。前过金陵,又缘凭限紧急,不能造谒,惆怅至今,今欣逢光临,曷胜快慰,请问吾兄,当白太玄家西席,待兄旦夕不离,为何却舍而远出?”

  张轨如道:“小弟初见,原只为贪他令爱,此兄翁所知也。后来他令爱死了,小弟还只管依恋何用,故此辞了。”

  苏友白大惊道:“那个死了?”

  张轨如道:“就是他令爱白小姐死了,兄台难道还不知么?”

  苏友白惊得痴呆了道:“小弟怎生知道。”

  因问:“几时死的,得何病症?”

  张轨如道:“死是去年冬间,大都女子有才,不是好事,白小姐自恃有才,终朝吟咏,见了那些秋月春花,好不感伤,又遇着这等一个强倔父亲,一个女婿,选来选去,只是不成。闺中抱怨,染成一病,恹恹不起,医人都说弱症,以小弟看来,总是相思害死了。”

  苏友白听说是真,不觉扑簌簌落下泪来道:“小弟迟归者,为功名也。为功名者,实指望功名成,而侥幸小姐一日之婚姻也。今日功名虽成,而小姐已逝,则是我为功名所误,小姐又为我所误也。古人云:‘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实由我而死。’冥冥之中,负此良友,正今日小弟,与白小姐之谓也,宁不痛心乎!”

  张轨如道:“公庭之上,士民观瞻,兄翁似宜以礼节情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古人有言:‘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’又言:‘礼岂为我辈而设。’小弟何人,仁兄奈何不谅?”

  张轨如道:“兄翁青年科第,岂患天下无美妇,而必恋恋于此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,今白小姐人琴俱亡,小弟形影自守,决不负心而别求佳丽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一时闻信,自难为情也,怪兄翁不得。凡是一身上关宗祧,中系苹藻,岂当为硁硁之言,兄翁亦当渐渐思之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仁兄爱我,话出至情,但我心匪石,恐不能转也。”

  张轨如道:“兄翁过悲,到是小弟多言了,小弟且别去,改日再来奉慰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方寸之乱,不敢强留,容日奉扳,再领大教。”

  说毕,二人相送别去。

  到次日,苏友白去回拜了。张轨如又劝道:“兄翁虽与白小姐有怜才之心,而实无婚姻之约。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,则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。近闻杨抚台有一小姐,才美出伦,前托府尊来扳兄翁,兄翁以先聘白小姐为辞,今闻白小姐已死,则兄翁再无推托之义,又知小弟在兄翁爱下,故托小弟再言之,兄翁不可错了主意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小弟虽愚,出于至性,今日婚姻,实有不忍言者。抚台之命,万万难从,兄翁转辞。”

  张轨如只百般苦劝,苏友白只百般辞。张轨如没法,只得回复杨巡抚,将苏友白反复的言语,一一说了。杨巡抚笑道:“且由他,兄请回我是有处。”

  正是:

  采不得香蜂蝶恨,留春无计莺燕羞。

  花枝失却东皇意,雨雨风风那得休。

  却说杨抚见苏友白不从亲事,怀恨在心,就批发几件疑难之事,与苏友白审问。苏友白审问明白,申详上去,多不合抚台之意,往往驳下来。友白审了又审,上面驳了又驳。几件事完了,又发几件下来。或是叫他追无主赃银,或是 拿无影的盗贼。弄得个苏友白日日奔忙,事完了,又讨不得一些好意。

  苏友白心下想:“这明是为婚姻不成,要奈何我了,我正是他属官,如何抗得他过!我想白小姐又死了,卢梦梨与卢小姐又无影响,我一个只身,上无亲生的父母,内无妻妾,又不图钱财,只管恋着这顶乌纱,在簿书中作牛马,甚觉无味。况上面又有这个对头,我如今到任不久,他要难为我,也无题目。到明日做久了,他寻些事故参论,实时与他分辨便费力了。不如挂冠而去,傍人自知为他去的,也有公论,日后倘要改补,却也容易。”

  算计定了,就将上司批的事情,一件一件,赶申报完了,本衙牌票,一概锁了,又写下一封书,差衙役投送与府尊,烦他报知三院并各司道。他原无家眷,自家便服,只带原来的家人并小喜,与些随身行李,起过早,只推有按院访察公事,不许衙役跟随,竟自出钱塘门来,要叫船回金陵。出得城门,到了湖上,心下又想道:“我无故而行,堂尊两县得知,定要着人来赶。我欲从此路去,定然赶上。若赶了回去,反为不妙。不如渡过钱塘江,往山阴禹穴一游,过了数日,他们寻赶不着,自然罢了。那时再从容回去,有何不可?”

  主意定了,就湖上叫了一只小船,返转往江头而来。到了岸,苏友白就缓步而行。约里许,见一大寺,门前深深松柏,颇幽洁,苏友白就在一块干净石上,坐下歇息。坐了一会,只见一个起课的先生,在面前走了过去。苏友白偶然一看,只见那先生:

  一顶方巾透脑油,海青穿袖破肩头。

  面皮之上加圈点,颈项旁边带瘿瘤。

  课筒手把常摇响,招牌腰挂不须钩。

  谁知外貌不堪取,腹里玄机神鬼愁。

  苏友白看见那先生,生得人物丑陋。忽见他腰间挂着小小招牌,上面写着赛神仙课泄天机七个字,猛然想起道:“我记得那年初出门,遇着那个要马鞭子去寻妻子的人,曾对我说,那起课的先生,叫做赛神仙。方才过去的这个先生,莫非就是他?我在前句容镇上,还要寻他,如今怎么当面错过。”

  忙叫一个家人赶上请来。

  那赛神仙见有人请,就复身回来,与苏友白拱拱手,也就坐下在一块石上问道:“相公要起课么?”

  苏友白道:“正是要起课,且请问先生是定居于此,还是新来的?”

  赛神仙道:“我学生到处起课,那有一定。去年秋间,才到此处。”

  苏友白道:去春你在句容镇上时,有一人不见妻子,求起课,你许他赶到四十里外,遇一骑马人,讨了马鞭就有妻子,还记得么?”

  赛神仙答道:“课是日日起,那里记得许多。”

  因又想一想道:“是是,我还记得些影儿,那日起的是个姤卦。姤者遇也,姤者又婚姤也,故所遇皆婚姻之事,料他寻得着,后来不知怎么,相公为何晓得?”

  苏友白道:“他遇见的正是我,要了我的马鞭子,就扒到一枝大柳树上,折柳条与我换,恰恰看见他妻子,被人拐在庙中,故此寻着,先生神课,真过赛神仙也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人着此爻象之妙,与我学生何干,学生只知据理直断。”

  我今要烦先生起一课。赛神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苏友白道:“请通诚。”

  苏友白接了,谢着天地,暗暗祷祝一番,仍将课筒递还,赛神仙拿在手中,摇来摇去,口中念那些单单单,拆拆拆,内象三爻,外象三爻,许多仪文,不多时起成一课说道:“这也奇,正说姤卦,恰好又起一个姤卦,不知相公那里用?”

  苏友白道:“是为婚姻的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我方才说的个姤者遇也,又婚媾也,这婚姻已有根了的。绝妙一段良缘,目前就见。一说就肯,不消费力。内外两爻发动,更有一桩奇妙之处,一娶却是两位夫人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若是两个,或前或后有之,那有一娶便是两个?”

  赛神仙道:“两爻相对发动,若是前后,不为稀罕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若要一娶两个,除非是人家姊妹同胞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外属干,内属巽,虽属姊妹,却又一南一北,不是亲姊妹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不瞒先生说,我求婚姻两年,且访得有两家之人,到是一南一北,不是亲姊妹,一个不幸死了,一个不知飘流何处,虽别有人家,肯与我,却又不中我意,自分今生断无洞房之日。先生又说得如此容易,莫非取笑?”

  赛神仙道:“起课是我的生意,如何取笑!课上若无,我不敢妄许。卦上既有,难道叫我我了不成!”

  苏友白笑道:“我只身于此,无踪无影,叫我那里去求好。既先生说目前就见,请问该在那一方?”

  赛神仙将手轮一轮道:“又作怪了,这两位夫人,虽在金陵地方,然今日去求,却要过钱塘江,往山阴禹穴一路寻去,不出半月,定要见了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这一发不能了,我小弟从来痴念头,头必要亲见,其人才貌,果是出类,方可议姻。那有人在一处,而定亲又能在一处之理?”

  赛神仙道:“这卦象好得紧,两位夫人俱是绝色,大是得意之人,相公万万不可错过。若错过这个亲事,再也不能了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虽如此说,但我此去过江,并无一人熟识,叫我那家去求?”

  赛神仙道:“姤者也遇也,不消求得,自然相遇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不知是甚等人家?”

  赛神仙道:“这又有奇了,说来只平平,成时是大贵人家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今日此课断来,都自相矛盾,莫有差误?”

  赛神仙道:“只好据理直断理之妙所在,到应验时,方知其妙,此时连我也不解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我记得先生替那寻妻子起课,连我的衣服颜色都断出来,今日我此去,所遇婚姻之人,是何形状,可断得出么?”

  赛神仙又将手一轮说道:“到丙寅日,若遇着个老者,生得清奇古怪,穿一件白布衣服,便是他了。这段姻缘,十分之美,走遍天下也求不出,相公不可错过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可请再起一课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我的课不重卜,若问别事,可再起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正是还要起一课。”

  又祷祝了。赛神仙重排爻象,又起成一课,却是贲卦。赛神仙道:“贲者文明之象也,问何事?”

  苏友白道:“问前程起复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前程未曾坏,何用起复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坏已坏了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不曾不曾。”

  苏友白道:“你且断是何等前程。”

  赛神仙道:“科甲不必说,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。”

  友白笑道:“先生这却断错了,一个推官已离了任,便是坏了。就是起复,也不能彀翰林。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道:“明明翰林,何消复得。我到不错,只怕这个推官到做错了。”

  苏友白似信不信道:“既这等多劳了。”

  取了五钱银与他,赛神仙得了银子,竟飘然而去。正是:

  天地有先机,世人不能识。

  只到事过时,方知凶与吉。

  苏友白起了课,半信半疑,只因初意原要过江,今合其意,故叫了一只船,竟渡过钱塘江,望山阴一路而来。只因这一来,有分教——冰清不减玉润,泰山真选东床。正是:

  无缘千里空奔走,有幸相逢咫尺间。

  造化小儿大无奈,东来西去许多般。

  不知苏友白此去,困遇其人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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